是信任,也是身份与资历的体现。不过被称着黄总的黄叔,依然自己跑业务,所不同者,是将过去的摩托车换成了一辆柳州五菱。黄叔有时出去送货、进料,都会带上黎厂长,很显然,黎厂长现在成了黄叔的心腹,地位不是老乌可以望其项背的。自上次谈话后,老乌知道自己才是黄叔最信任的人,因此见黄叔出门总带着黎厂长,并未觉得有多失落。何况,黄叔每次来到车间,在另外两个打工妹的背后站一会,拿起她们做出来的产品看看,多是一言不发,如果看见她们不小心把产品扔在地上,或是批锋没有批好,会轻说她们几句,但黄叔从来不训老乌,每次只是站在老乌的身后,亲昵地拍拍老乌的肩膀,一句话都不说。这轻轻一拍,就在老乌和黄叔的心里,达成了某种共识。一切都在不言中,简单地拍拍肩膀,老乌的心里会生出许多感动,觉得黄叔待自己,终究是不一样的。有时,黄叔也会问老乌:“调色学得怎么样了?”黄叔这样问时,老乌就有些委屈,跟黎厂长这么久,根本学不到一丁点儿技术。黎厂长防他防得很紧,每次要配料时,都躲在配料间,自己鼓捣半天,把该用的色粉比例都称好了,然后才喊:“老乌,过来一下。”老乌就过去,在厂长的指挥下,将塑料粒倒在一张大的塑胶纸上,然后倒上配好的色粉,把它们拌匀。拌料是个体力活,在其他工厂,这样的活就是调色师自己的事,可是现在,调色师还身兼厂长之职,就有权指挥老乌代干这体力活了。因此老乌拌了几个月的料,一点技术都没有学到手。这让老乌对黎厂长多少有些不满,当黄叔问他时,他也就有些牢骚,说:“黎厂长防贼一样防着我呢。”黄叔笑着说:“你要学聪明一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嘛,他防着你,也可以理解,你要多想想办法。”
老乌想,想什么办法呢。在农村,学个手艺,都要给师傅交钱。孔子带学生,也还找学生收一点腊肉,美其名曰束修,看来是自己不开窍,得打点一下才行。于是老乌请黎厂长吃饭,就在榕树下那家新开的“胖子川菜馆”,菜点了不少,加上走的时候给厂长拿了一条烟,花了近二百,差不多是老乌半个多月的工资。厂长是明白人,说:“老乌你无缘无故是不会请我喝酒的,想学调色、配料吧。”老乌实话实说,说自己是有这个想法。老乌还说黄叔也想让他学会调色。后来老乌想,就是后面这句话坏的事,本来黎厂长答应了吃老乌的请,就有教老乌的意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他是连吃带拿了,再不教老乌一点技术,也说不过去。可是老乌说这不仅是他个人的意思,也是黄叔的意思,就引起了黎厂长的警惕。黎厂长当时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学配料是个细致活,下次配料时,我叫上你。”果然,往后配料时,黎厂长都叫上老乌,从头到尾,倒没瞒他什么,但黎厂长却不加以解说,因此老乌也就看得云里雾里。这样学了二月有余,有一次,他正和厂长配料,黄叔进来,笑眯眯地,问老乌学得怎么样?老乌不知该如何回答。黎厂长却说:“老乌嘛,不适合学配料,配料是个细致活,还要有美术基础,您看我都教他这么久了,还是不能上手。”老乌想反驳一下厂长,因厂长当着黄叔的面说假话,不过老乌这嘴不灵光,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把那胎记气得发红,脸憋得发乌。
这件事,让老乌看透了厂长,心知厂长对他抱有戒心,不可能真教他配料的技术。因此下次厂长再叫他来配料拌料,就找借口不听厂长的指挥。厂长又到黄叔面前告老乌状,要黄叔一定得炒掉老乌,说:“老乌这人,自恃是老员工,是曾经和老板一口锅里吃过饭的,不听指挥。”这方面,厂长倒不是在背后玩阴招,他是当着老乌的面在老板面前整老乌,老乌自然更加受不了。可是他却有口难辩,因为厂长说的每件事,都是实情。只是厂长略去了他老乌之所以这样做的原因。好在黄叔还是念旧的,说:“……老乌嘛,不容易,当初一个月五十块,给我看鱼塘,冬天那么冻,一个人住在鱼棚里,我现在厂子做起来了,哪里能炒掉他?**,得讲良心,做生意,更是如此。”黄叔的话,让老乌简直感激涕零。老乌说:“黄叔,当初要是没有您,也许我这条命都没了。”见老板和老乌这样说,厂长知道,想要挤走老乌,暂时没有可能,也就不再提此事。但心里却一直记着,看什么时候寻老乌一个不是。老乌也知道厂长的心思,往后倒也认认真真做事,让厂长寻不着他的不是,这是后话,而当时,黄叔却拍着厂长和老乌的肩膀,说:“你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你们两个,要团结。有一曲老戏怎么唱的,将相和。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将和相。”
老乌无法和厂长团结。不仅仅是因为厂长不教他技术,也不仅仅因为厂长在黄叔面前告他的状。他是看不惯厂长玩弄手中小小的权术。现在,厂子里有六个工人,安排生产由黎厂长负责,哪台机做什么产品,他说了算。而工人拿计件工资,有些货好做,有些货不好做。因此,同样是一天十二小时的班,工资相差却颇大。黎厂长是广西人,和广西妹韦细妹关系处得好,每次韦细妹的班,都能做到性价比高的产品,最受气的却是川妹子李彩凤。不知何故,黎厂长每次总是派最难做,性价比最低的货给李彩凤,这样一个月下来,韦细妹可以拿四百多,而李彩凤只能拿三百不到。
因为同样是受黎厂长排挤的人,老乌和李彩凤自然就亲近一些。下班后,有时他们俩会相约一起去看电视,或是围着瑶台转一转。忽一日,李彩凤对老乌说她不想在这间厂干了。老乌一惊,问李彩凤:“好好的,为什么不想干?黄叔的厂子里总是有货做,工价也还可以,老板人又好,为何要辞工?”李彩凤眼圈一红,说:“不是我想辞工,是这厂里,我实在做不下去了。”老乌说:“出什么事了?”李彩凤不肯说。老乌说:“你说呀,别说个半截话,你要急死我。”李彩凤才说黎厂长约她一起出去看电影,她没有答应,黎厂长才这样对她的。李彩凤又说:“我也想着和黎厂长把关系搞好,前天,黎厂长又约我看电影,我就和他一起去了。没想到,没想到……”李彩凤说着,又不往下说了。老乌气得不行,说:“黎厂长……非礼……你了?”李彩凤在老乌的反复追问下,才说出实情,说黎厂长一进电影院,就拉住她的手不放。
老乌沉默许久,说:“我去找黄叔说这事。”李彩凤说:“算了,找了老板也没有用的。像我这样的打工妹,满街都是,可是调色师傅却不好找。”老乌说:“那就让他这样嚣张!再说,现在是下半年,不太好找工作的。还是好好想一想,千万不要一时冲动出厂。”李彩凤说:“我想过了,只有你能帮我。”老乌说:“我,我怎么帮你,你说,只要能帮得上。”李彩凤说:“我们假装在拍拖,你是工厂的元老,老板对你这么好,黎厂长现在不敢把你怎么样,我成了你的……女朋友,他就不敢对我动手动脚了。”老乌没想到李彩凤提出这样的**来,不过想一想,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李彩凤有了男友,他黎厂长大约还是得有所顾虑。老乌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委屈你了,我长得这么难看。”李彩凤正色道:“老乌你可别想太多,我们说好,只是假装的。”李彩凤当时大约没有意识到,她的这话,是多么伤老乌的自尊。不过,老乌并不计较。再说,他的心里还牵挂着阿霞,因此也没把李彩凤的话往深里想。只想,反正自己也没有付出什么,如果能帮上李彩凤,何乐而不为?
这天吃饭时,李彩凤就宣布她和老乌在拍拖。其他工友就起哄,要让老乌请客,问老乌使了什么诡计,把漂亮的川妹子李彩凤骗到手的。老乌的脸红到脖子根,那胎记,更是变成奇怪的猩红。他看见厂长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老乌说:“请客就请客,”给每个工人买了一根雪糕。晚上,李彩风和老乌一起出去拍拖,这是做给其他人看的。李彩凤说:“难为你了,老乌。这是你请客的雪糕钱,给你。”老乌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李彩凤说:“老乌,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能让你为了我,又得罪人,还贴钱。”老乌勉强调整出一丝笑,却是苦涩的。果然,从此,黎厂长再没骚扰李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