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能想明白阿湘为什么会跟上烂仔阿昌,却想不通,李彩凤为什么会跟了她曾避之不及的黎厂长。难道真如书中言,女人心,海底针?老乌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开过年后,他将如何面对李彩凤,这个她曾经的假女友。老乌甚至想:“得向她讨个说法。”老乌又想:“凭什么讨说法?你老乌是她什么人?讨个什么说法?当初说好的,人家和你是假拍拖,既然是假拍拖,总有一天人家要真拍拖的。”其实,以老乌的性格,李彩凤和其他任何人拍拖,老乌都会为她送上最真心地祝福,只是,为何偏偏是他,当真是个莫大的讽刺。老乌算得上胸襟开阔之人,然而此事,想来想去,他终是想不通。因此这个春节,老乌基本上是在睡觉,哪里也没去。老乌开始想家,强烈地想回家。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开始侵蚀他的内心世界。此一种孤独,比之当时困在老家烟村时更甚,比之当时给黄叔看鱼塘时更甚,比阿霞离去后的那个春节更甚。老乌开始恐惧自己的年龄,男过虚,女过实,过了年,他就二十九岁了。老乌早起对镜,发现脸上已经有风霜的印痕,而那块乌青的胎记,颜色似也越变越深,最让老乌深感不安的,是那块胎记上,居然长出了一根毛。老乌再一次想到了牛粪,对镜中的老乌说:“你以为你是贾宝玉?你以为你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你什么都不是!你一无钱,二无貌,三无文化,四无技术,你不过是——一堆牛粪!” 李钟正月初七晚上回到瑶台,见到老乌,惊问老乌是不是病了?老乌摇头,说,“就是觉得没劲。”李钟伸手摸老乌的额头,说:“不发烧。你这年怎么过的?你看看,才几天不见,人都瘦脱相了。”老乌笑笑,说:“没什么。”李钟从包里拿出自家乡带来的土特产,说:“这是专门给你带的,都是家乡味儿。”老乌突然觉得很委屈,很心酸,一时间,内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连说两声:“谢谢,谢谢!”,泪却要出来了。李钟说:“咱们兄弟间,少说这见外话。”老乌问李钟:“有酒吗?”李钟说:“你想喝酒?我请你下馆子。”老乌说:“你这不是带了许多吃的吗,就用这个下酒。”李钟说:“那好,我去买酒,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心里肯定不痛快。”李钟说着就去买酒,走到门口时,老乌说了一句:“买白酒。”李钟知道,老乌肯定有事,从前他们两人常到排档喝酒,每次只喝啤酒。李钟买回白酒,又买了一些火腿肠、牛肉干之类的荤食,陪老乌喝酒。是日老乌喝了很多,人说酒后吐真言,然而老乌却是酒醉心明,饶是烂醉,居然没把心里的不痛快吐出来。
正月初八,黄叔照例给员工派发利是。是年利是比去年派得多,员工八十,老乌因过年在厂看机器,黄叔特意给他封了个六百六十六元的大红包。老乌拿到红包,心情似乎并未见好转。厂里照例是老一套,烧香、敬神、放鞭炮,工厂正式开工,但不加班,也不倒班。正月十二,人都到齐,黎厂长来了,李彩凤也来了。还有两人,是大家都没料到的。一个是温州机械厂的王一兵。王一兵是坐飞机来的,黄叔亲自开车去接机。另外一个清秀苗条的女孩,看上去也就二十刚出头,戴副金丝边眼镜。众人到齐后,黄叔召集全体员工开了个短会,先是感谢老员工在过去一年里的辛勤工作,才有工厂业务的大拓展。然后,描绘了工厂的未来蓝图,说过了农历五月,工厂要搬到瑶台第二工业区的新厂房,届时,工厂最少会有二百名员工,一切管理,都会往正规走,不能总是这样像个草台班子。人事上却没有做什么调整,黎厂长依然是厂长,李主管还是管理注塑这一摊子,而新车间的主管,却是从温州请来的技师王一兵。倒是老乌的工作有新的变动,不用再开注塑机了,因工厂和新车间还有一段距离,老乌就负责两边的联络、运输、沟通。把注塑车间生产的产品运往印刷车间,又把印刷好的东西运往仓库。黄叔给老乌封了一个官,也是主管。黄叔说:“你们以后不能再叫他老乌,要叫他乌主管。”李主管笑着纠正了黄叔的错误,说:“那该叫他李主管。”众人都笑了。黄叔说:“他也是李主管,你也是李主管,容易叫混,还是叫他乌主管吧。乌主管,你没意见吧?”老乌说:“叫什么无所谓。”不过后来,工人们还是叫他老乌,黄叔也还叫他老乌,只有王一兵,一直坚持叫他李生,这让老乌想起当年的阿霞也总是坚持叫他李保云,不免心有戚戚焉。
黄叔把该安排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却一直没有介绍那个年轻的女孩。还是李主管说:“这位靓女,黄总您还没有介绍呢。”黄叔望着那女孩,眼里全是幸福与怜爱:“这是我的女,还是让她自己介绍吧。”于是那女孩的脸就红了一下,清清嗓子,说:“我叫黄云瑶,刚刚大学毕业,没有工作经验,往后请各位师傅多多指教。”黄云瑶简短的介绍,赢得了大家热烈的掌声。黄叔说:“她现在在厂里没有任何职务,你们就把她当一个杂工,有什么事,都可以安排她来做。”
老乌给黄叔打工这么久,只知道他有三个女儿,二女、三女都见过,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大女儿黄云瑶。老乌就想:“不愧是读过大学的,黄云瑶的言谈举止,和打工妹们终是不一样。”可是黄云瑶和其他的打工妹,究竟有何不同,却又说不清,大抵,这就是所谓的气质吧,老乌想。散会后,老乌和李主管还感慨一通。说黄老板的意思,现在是让她的女儿熟悉工厂的各个环节,看样子,将来这厂子要交给他女儿来管理了。老乌说:“怎么,你泄气了?”李主管说:“人和人真是没办法比的,这就好比爬山,有的人是从半山腰开始爬的,我们这些人,却是从山脚下的沟沟底开始爬的。”老乌说:“从山沟沟底开始爬的人,耐力更强,谁最后爬到山顶,倒是个未知数。”李主管说:“你这个老乌,倒学会宽慰人了。”老乌说:“我一向会宽慰人。”
开完会,黄叔就让王一兵写招工启事,马上要招两个熟手移印工,一个熟手丝印工,一个包装工,一个熟手烫金工。王一兵说他写不来毛笔字,问谁会写。李钟说:“咱们厂搁着一个大书法家,你们还问哪个会写?”黄云瑶惊道:“咱们厂还有书法家!”李主管说:“老乌就是书法家。”老乌笑,倒有些不好意思,脸上那块胎记,也显出一丝酒红,怪怪的。说:“毛笔和墨我都有,只要买红纸就行。”黄云瑶去买了红纸。将纸张交给老乌时,又狐疑地看老乌一眼,那眼神里的内容,老乌是太明白了。老乌心里就想,就算是像黄云瑶这样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看来也免不了以貌取人,有心露一手,让他们不要小瞧自己,以为他只是个当杂工的料。嘴上却说:“好多年没拿过毛笔,手生得很。”却故意写了一笔清秀的中楷,与他这个人的外形,形成鲜明的反差,黄云瑶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连声说:“写得真好,可以算得上是书法了。”
没想到,这一开过年,倒让老乌博得个头彩。连黄叔都说:“没看出来,老乌你还有这个本事。”弄得黎厂长也说:“老乌,行啊。”话语里掩饰不住的酸意。黎厂长对老乌,心里一直是怀着不满,特别是李彩凤的事,让他心里很不痛快。就连李彩凤,一开始,他也只是想玩玩的,没想到李彩凤拒绝了他,却和这个丑八怪老乌拍拖,这让黎厂长很是不解,因此才死皮懒脸地去追李彩凤,虽说后来他清楚了,李彩凤和老乌是在演戏,黎厂长作为胜利者,却没有胜利者的喜悦,想到老乌曾经和李彩凤骗过他,就觉得受了羞辱,找着机会,就**阳怪气地讽刺老乌。
老乌当了主管,手下没有一个兵,他的工作,其实也就是打杂。看得出来,黄叔是不好意思说让他打杂,故意给他安个主管之名,行的却是打杂之实。工资从过去的计件变成固定工资,工资额却没有变化。不过老乌并未计较。他喜欢现在这份工作,晚上不用加班,也不用黑白颠倒地倒班。更重要的是,他再也不用坐在机位前,把自己变成机器的一部分。他可以走出车间,呼吸外面的自由空气,从车间出来,右拐,沿云涌一**走到桥头,再右拐,到印刷车间,送货、拿货,自由自在。心情好了,就和王一兵或是李钟聊一会,心情不好了,就在**上走慢点,想心事、看行色匆匆穿行于瑶台的各色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