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钟说:“老乌,这事你别掺和。我说句话你也许不爱听,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有技术,有能力,出了厂,再找一份相同待遇的工作并不难,我早就想去深圳的关内找工作,听说关内的工资要高得多,我有个师兄在那里当厂长,我们都联系好了,因此我带头罢工无所谓。你不一样,你在瑶台厂做到今天不容易……是的,你有本事,有能力,人也厚道,但这些东西没有写在你的脸上,在瑶台厂,黄老板对你知根知底,会重用你,出了瑶台厂,你可能找一份普工都难了。你走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老乌说:“可是我已经知道了。”老乌说:“李哥,我劝你还是别带头罢工了,罢工对你有什么好处?”李钟说:“对我一点好处都没有。这一闹,第一个炒掉的肯定是我。”老乌说:“那你还要罢工?”李钟说:“老乌,有一天你要是出了瑶台厂,可能就理解我了。你对瑶台厂有感情,你把瑶台厂当成你的家,现在我和你说什么,你都不会理解的。”老乌说:“我不管这些,反正你是我打工这几年交得最好的朋友,黄叔于我有恩,我不想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更不愿看到你们两败俱伤。再说了,后天黑天鹅的人就要到厂里来考察,这个节骨眼上罢工,对黄叔损害太大了。”李钟说:“老乌你怎么这么傻?一,黄总,不,你黄叔,他严重违反《劳动法》,我不过是带领大家,要回被你黄叔非法侵占的血汗钱;二,我选择在明天,不选择后天,就是给他机会。他只要明天痛快答应我们的要求,后天大家一样开开心心上班,黑天鹅的人什么也不会察觉到。”老乌说:“可是,你这样让我在中间两头为难。”李钟说:“其实我这样,不是害你黄叔,是在帮他,他的工厂迟早要走上这一步的。我听说现在好多外商都和黑天鹅宾馆一样,和中国企业合作的同时,提出维护劳工权益的附加条件。”老乌说:“要是黄叔明天不答应你们的要求呢?要是黄叔也把治安队叫到厂里来呢?”李钟说:“不会的,黄老板是聪明人,他知道这样的时候该怎么做。你放心吧。”
老乌心事重重,回到宿舍。想着方才从李钟房间出来时,李钟那句话:“你不会去你黄叔那里告密吧?”
老乌当时一颤,脱口而出:“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李钟说:“你要是去告密,那就当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不过,我相信你不会的。”想到此处,老乌顿觉头痛欲裂,打工以来,他从未面临如此二难之选择,也未曾想过,原来,工仔与老板,资方与劳方,原是有着难以调和之矛盾的,和衣而卧,久不能寐,心里憋得难受,仿佛有异物梗在胸中。就想跑到厂外面,找个无人处喊几嗓子,如此一想,老乌便出了厂,往瑶台村方向走,远远看见了那两株古榕,想到几年前,晕倒在大榕树下,是黄叔伸出援助之手,且一步步栽培着他,他老乌才有今日。可是,李钟的话也没有错,黄叔现在,已然不再是当年的黄叔,或者说,黄叔依然是黄叔,然时位之移人也。李钟舍了自己的利益,为工人讨要血汗钱,李钟又何尝有错?想到李钟为不影响到他,不让他为难,故意瞒着他,如果他当真把罢工之事密告黄叔,李钟不知会多伤心?老乌这样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云瑶桥。见桥头站了几个治安,现在天色还早,治安尚未设卡查证,若在平时,老乌看见治安,自会远远转身回去,但是这次他没往回走,却径直朝桥上面去。刚上桥,听见有人喊:“喂,喂……”一个治安员过来,拉了他一把,说:“丢,你聋了么?我们队长叫你呢。”
老乌倒不惊。知是阿昌,说:“阿昌队长,找到阿湘没有?”
阿昌一脸坏笑:“我一看就是你。你这人哪,走到哪里都显眼。”又说:“丢,一个女人,你还记得啊?”老乌说:“你不是说过,让我看见阿湘就向你汇报的么?”阿昌说:“你看见阿湘了?”老乌说:“没有。”阿昌说:“你还在瑶台塑胶厂干呢?”老乌说:“还在那里干。”阿昌说:“听说你们厂里靓妹蛮多的。”老乌说:“……”,一脸窘样。阿昌就哈哈笑了起来,对其他几个治安员说:“老子几年前就认得他,那会我和几个兄弟搞假招工蒙人,就蒙过他。我太记得他了,脸上这块乌记,妈的,见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没事了,就是见到你打个招呼,你该干嘛干嘛去吧。”老乌说:“好的。”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说:“阿昌队长,你把我抓起来吧。”阿昌说:“丢,你发神经!我抓你干鸟?”老乌说:“我没有暂住证,你把我抓起来,关个一天一夜,到时我们老板就会来交钱给我办证的。”阿昌说:“你没病吧老乌?”老乌说:“我没病,我是认真的。”阿昌说:“没病你耍老子好玩呢?滚远一点。”
老乌走过云瑶桥,在榕树下小站一会,榕树下的那些青石没了,曾经绿得让人头晕的云涌,如今两边堆满垃圾,水上亦漂浮着垃圾,散发着一股怪味。沿云涌那条机耕道,如今已拓宽成了乌黑的柏油**。老乌顺着云涌往第一工业区方向走,走到拐角处,看着远方的第一工业区,想,那里曾经是一望无际的香蕉林和鱼塘,他曾经在那鱼塘的小棚子里,梦想过自己的未来。老乌站在那儿,再发一会呆,往右拐去。过去,阿昌设局骗他的地方,如今房子都拆了,地下挖了巨大的坑,在下地基。老乌沿着柏油**,走到瑶台村的最北面,村北如今还能看到蕉林和鱼塘,老乌想,用不了几年,那蕉林和鱼塘上,怕也要长满高楼和厂房了。又绕着瑶台走到村子的最东面,往南,再往西,到瑶台塑胶厂的老厂时,老乌拐了进去,在老厂旁边,一幢楼房正在生长,老厂显得低矮、寒酸。老乌许久没来过了,老厂看上去已然有些陌生:原来的瑶台厂如此破旧么?老乌记得原来的厂子其实很温馨,每每回厂,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那时每逢出粮,黄叔会和工人一起吃饭。老乌又想到了阿霞,阿霞早就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吧?还有阿湘,当初那个天真的打工妹,现在,她的天真还有几分?黄叔成了瑶台村数得着的企业家,连老乌这样一个脸上长着胎记的丑男人亦成了月薪八百的总管,现在的瑶台厂,漂亮,但却变得没了人情味。老乌在老厂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找个士多店,要一瓶啤酒,喝完,再要一瓶,也喝了。老乌决定给黄叔打个电话。老乌觉得,他一定得打这个电话,便拿了士多店的电话,打了老板的手机:“老板,我是老乌。”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叫老板黄叔,而是叫他老板。老板说:“有什么事吗?”老乌说:“明天,厂里的工人要罢工。”老板在电话那边说:“你说什么老乌?什么罢工?谁要罢工?”老乌说:“罢工啦。”醉得歪在一边。半小时后,老板开车来到士多店,把老乌弄醒,问老乌罢工是怎么回事?老乌把他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了。
老乌一觉醒来,已是次日上午九点。摸过钟一看,顿时吓得跳起来,第一个反应是:“完了,工人的早餐。”一骨碌爬起,也顾不得洗漱,就往食堂跑。食堂里静悄悄,透着一股子异样,又跑到食堂后面,几个厨工在择菜洗菜,方稍觉安神。厨工看见老乌,却无人同他打招呼。老乌问:“早餐没出问题吧?”一厨工反问:“出什么问题?”老乌说:“没什么,中午的菜准备好了么?”厨工说:“按时送来了。”老乌的心这才放下。猛地想到昨晚醉酒,想到醉酒的缘由,又是一惊,转身往生产区跑。
工厂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罢工。车间里都亮着灯。老乌在食堂门口站了一会,但见日光如炽,楼影重重,心里莫明发慌,汗水顺了脸往下淌。老乌抬头眯了眼望天,天出奇地蓝,蓝天上,堆着大朵大朵浮云,状如棉山,一群哨鸽,自云层底盘旋而过,划过瑶台厂“口”字形天空,一下子过去,一下子又回来。车间里,传出机器的咔嚓声:“工咚工咚,工咚工咚……”这是移印机的声音,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嚓嚓嚓嚓……”这是植毛机的声音,听不出半点异常;“扑哧工咚,扑哧工咚……”注塑机也在按平时节奏,不紧不慢发出声响。但这极有节奏的声响里,却似隐着某种不安与躁动。“李钟怎么样了呢?”想到李钟,老乌的汗流得更甚,抬步往注塑车间跑,跑十余步,惊见厂子中央的空地上,一人静坐马扎上。“李钟!”老乌再次一惊,脚步不由自主放缓。果然是李钟,此时独坐厂中间空地上,左右手各执一块纸箱板,显然,他一个人在罢工。老乌深吸一口气,心知此时李钟定是恨死了他,轻轻走过去,站在李钟身后。但见李钟的衣服已经湿透,汗水贴在肉上,明晃晃的闪。李钟一动不动,腰背直挺,端坐小马扎上。老乌咳了一声。李钟听出是老乌,没理会他。老乌只好走到李钟前面。李钟缓缓抬头,脸上的汗也不抹,对着阳光,眯着眼,冷冷地瞟老乌,嘴角泛起一丝讥笑。这笑像锐利无比的钢针,直扎进老乌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