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采花贼王悠悠跟总裁幸福去典典捕月亮的少年舍目斯(李尾)暮色心迹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无碑 > 第26章

    老乌说:“李哥,我……”

    “不要叫我李哥,不敢当。”

    老乌说:“李哥,你听我说……”

    李钟此刻,面部连那讥笑都吝于给老乌了,只是平静地说:“李保云,请你让开,不要挡住我的阳光。”

    多年以后,老乌一直记着李钟的那句话:“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同样亦是许多年后,老乌对画家刘泽说起这天的情景时,李钟的这句话,尚在他耳边回响。画家刘泽告诉李钟,这句话,是一先哲名言。而在当时,老乌没能明白李钟话里的意思,只是往一边挪挪。李钟不无悲哀地看着老乌,那悲悯的眼神,让老乌深感受伤。那眼神,也困扰了老乌很长时间,让他抬不起头,让他觉得,在李钟面前,他低了一等。老乌不敢看李钟的双目,把目光转向李钟手中的纸牌,但见一块上用红油墨写着:“维护劳动法!”另一块写着:“还我加班费!”后面各辍一个巨大叹号,仿佛两枚从天而降的炸弹,炸得老乌心惊肉跳且无地自容。

    “李保云,你还站在这里干嘛?还不快去你黄叔那里请赏!”李钟突然笑了。

    “不是这样的,”老乌着急了,一急,口齿就有些不灵,脸也急黑了,那块硕大的胎记,在脸上扩张、充盈、变红,越发狰狞恐怖。老乌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李哥,你别恨我,你听我解释。”

    “恨你,呵呵,李保云,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有点可怜你。”李钟说完这句,又提醒老乌站到一边,不要挡住他的阳光。老乌再次挪过一边,站了一会,实在不知说什是好,只好去找老板。

    后来老乌才知道,他一个电话,给了老板解决危机的时间。老板当即找那些试图和老乌一起罢工的主管谈话,使出了他战无不胜的两柄利器:胡萝卜加大棒。打工者差不多是一盘散沙,攻破了领头的组织者,其他人便不攻自破了。而几个领头人,没有一个能逃得过胡萝卜加大棒这两柄利器。老板说:“如果你们不参与罢工,所有的主管,技工,拿固定工资的,从这个月开始按《劳动法》的规定发加班费,如果你们还想闹事,我就只有奉陪。我黄某人在瑶台,还没有怕过事。”

    还没有罢工,就为自己争取到了好处,这些人,自然再无人傻到为他人利益和老板翻脸。况且黄叔说了:“我绝不搞秋后算账,只要你们悬崖勒马,我既往不咎。”黄叔晚上没找李钟谈话。他要看看这个刺头李钟明日怎生收场。忙到凌晨五点,和所有主管都谈过话了,老板还是不敢放心睡觉,在办公室里一直呆到天亮,早上七点半,各车间的机器照常开动,他才松了口气。现在,他要专门对付李钟了。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那些答应了和李钟一起罢工的主管、技工、工人们,没有一人响应号召去罢工,而李钟还会去罢工。连黄叔也未想到。黄叔以为李钟会装着无事继续上班,或是知道事情败露,当天便提出辞呈,为自己找个台阶。然而李钟却扛了两块标语牌,搬个小马扎,坐到厂子中间的空地上,独自罢工。很快,工人们都知道了,有人偷偷跑到窗口看,被主管喝退,主管们管得住大家的身子,却管不住大家的嘴,一时间七嘴八舌的,都知道一次罢工流产了。两广帮的人,心里虽幸灾乐祸,却也颇觉遗憾,毕竟罢工是为大家争取利益,罢工流产,加班费的事自是遥遥无期。可怜这些工人哪里知道,老板已然许诺给文职人员、技工、主管发加班费。那些答应和李钟一起罢工的,现在心里多少有些歉疚,看到李钟一个人还如此固执地举着牌子罢工,大都无颜以对。不过,很快他们就释然了,因为相比老乌而言,他们只是在事情败露之后退出而已,不像老乌,当了叛徒,汉奸,狗腿子。于是,他们也就渐渐心安理得地看着事情如何收场了。

    老乌来到黄叔的办公室时,黄叔正和黄云瑶、黎厂长商量对策。老乌说:“你们在开会,那我一会儿再来。”黄叔笑眯眯地说:“来来来,快进来。咱们自己人商量事情,本来是要叫你的,保安说你没睡醒,就没叫你。”又说,“老乌,你这次立了大功,要不是你及时汇报,我们就被动了。”

    黄叔越如是说,老乌越是觉得此言字字如刺如芒,如同几记耳光,记记抽在他的脸上,心里丝毫无有请功邀宠之意,却为自己的告密行为而觉羞愧不已。黄叔说:“我果然没看错人,要不我说,即便厂子里所有人都背叛我,老乌也不会背叛我。”老乌闻听是言,脸上的胎记益发变得红亮、狰狞。黄叔说:“老乌,坐下,坐下呀,傻站着干嘛?”老乌在椅子上欠下半个屁股,轻声说:“黄叔,李主管还在外面静坐呢。”黄叔说:“他爱坐就让他坐,我倒要看看他能坐多久?来来来,欠杯茶先,这可是好茶。”黄叔亲自给老乌斟茶,黎厂长抢过黄叔手中的茶壶,给老乌倒。老乌说了声谢谢。黄叔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说:“老乌,这次我要重重地奖你。”刚落座的老乌又惊得站起来,双手乱摇,急道:“不,不,不,我不要奖。”又说:“黄叔,您就不要为难李主管了,李主管为瑶台厂,也是立了功的。”黄叔说:“功是功,过是过。奖惩不明怎么办事?我不仅要重重地奖你,还要出告示,让全厂的员工都知道,只要跟工厂一条心,只有跟工厂一条心,才能得到奖赏,受到重用。至于李钟,他要是在中午十二点前认输,我下午就给他工资,一分不少,让他走人。他要是能写个检讨认错,我还可以留下他,继续让他当主管。过了十二点,他要是还不撤,那就不怪我不讲情面了。老乌你们关系好,你可以把我这话转给他听。”

    老乌说好,说他去劝李主管,又慌急火忙跑去劝李钟。李钟还坐在那里,大有坚持到底之慨。老乌好话说了一箩筐,李钟根本不搭理他,只是不时提醒老乌不要挡住他的阳光。老乌说:“你都快晒焦了,再晒下去会中暑的。”李钟只是冷笑一声。老乌说:“黄……老板说了,十二点钟之前,你要是撤走,一切都还好说。过了十二点,就不好办了。李哥,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撤了吧。”李钟冷笑:“你这是代表老板来和我谈判么?”老乌说:“李哥你就别这样了,我哪个都不代表,我是作为朋友来劝你的。”李钟说:“朋友?切,算我瞎了眼,我没你这样的朋友。”老乌急得恨不能把心掏出来,向李钟证明自己,但又能证明什么呢,的的确确,他是告了密的。无奈道:“李哥,你要我怎么样你才肯撤,我给你下跪好么?”老乌说着,就真要给李钟下跪。李钟说:“你爱跪就跪,与我何干?你不能代表老板,就不要在这里演戏。去找个能代表老板的来说话。”

    见李钟软硬不吃,急了一头一身汗,老乌又一**小跑,去办公室找老板。老板问:“李钟怎么说?”老乌顾不得擦汗,喘着气说:“李主管要一个能代表老板的人和他谈话。”老板冷笑一声,从窗户里看着在明晃晃的烈日下静坐的李钟,说:“我倒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老乌,说:“这是两千块,公司对你的奖励。”又打电话叫来了文员,让把奖励通告贴在饭堂门口告示栏内,又让老乌别管李钟的事,管好食堂就是。老乌死活不肯收奖金。黄叔一拧眉,正色道:“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认为向我汇报了罢工的事很不光彩?后悔了?”老乌急道:“黄叔您误解我了,我没有,只是,只是……”老乌一下子跑进烈日下,一下子又跑进凉习习的空调屋里,几趟下来,已是疲惫不堪,只觉头晕眼花,心里一阵难受,闭目站了一会,才定下神来。黄叔绷着的脸又露出笑,说:“好啦好啦,我明白你的心思。不要怕,我就是要让全厂人都知道,你老乌和公司是一条心的,我不仅要奖励你,还要给你加薪。”

    果然,当老乌回到饭堂时,饭堂门口已然贴出通告,通告上写着“总务总管李保云,对公司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现奖励其人民币两千元整,每月加薪二百元以资鼓励”云云。通告没直接说明奖励他的真正原因。其实不用写明,很快,谁都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老乌看到通告,心事重重,感觉胸中有团异物,如同息壤,在渐渐膨胀,堵得他喘不过气。

    下班铃一响,工人潮水般从各车间涌出,很快把李钟围成一圈。那些技工、主管们心中有愧,都低头溜到食堂,草草吃毕饭,又溜回宿舍。工人们却围着李钟,有架秧子起哄给他加油的,也有劝他不要闹了的。很快,饭堂门口的告示栏前,亦围成了一个圈。不用明言,大家都知道,罢工失败原是老乌告密,一时间,愤怒者有之,鄙视者有之,风言风语者亦有之。老乌知道定会如此,惭愧不已,躲在食堂里屋,不敢出来见人。保安过来驱散了围着李钟的员工,饭堂里一时间闹哄哄地,声浪欲掀翻屋顶,都在议论着罢工的事,有些人是首次听说《劳动法》,就问是怎么回事?有知道的,就说是怎么、怎么一回事。有些人这才知道,原来加班是要给加班费的。不过大家也仅限于议论一下而已。还有人,素来对老乌不满,趁此机会,大声骂了汉奸狗腿子之类的话,虽未指名道姓,老乌在里屋听了,脸烫如火烧,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了事。工人们吃罢饭,许多人都未去休息,远远地瞧着李钟,自然是一番品头论足,过节一样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