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已被暴晒得差不多晕倒的李钟,见到这么多人围观,顿时像打了一剂强心针,双目炯炯,精神十足。虽说也饿,可此刻,一种强烈的英雄感让他暂时忘却了饿,虽说也渴,嗓子眼儿丝丝啦啦发痒,嘴唇也干得起了皮,但他觉得值。李钟知道,今日他算是出足风头。自小,李钟就梦想着当英雄,然生在和平年代,也无当英雄的机会,现在,他终于小小英雄了一把。他知道,在这二百多号打工者的心中,他李钟就是英雄,是战士,他知道,多年以后,这些身在五湖四海的打工者,可能会忘记了自己的上、下铺曾经睡过谁,也忘了许多的苦难与幸福,但也许不会忘记他,不会忘记他这一个人罢工的英雄。李钟便觉得,他一个人的罢工,反倒比百十人的罢工更有力量,更显悲壮,他清楚,只要坚持,最终妥协的定是老板。李钟早在心里拟好,若老板和他谈判,他得提出怎样的要求。李钟想,他得提出所有工人从本月开始算加班费,他要把这英雄做到底。若老板不同意,那么,最低限度,他也得要到自己的加班费,这是他的底线,他相信老板是聪明人,不会因小失大。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让李钟感到悲哀的是,这么多工人,居然没一个人给他送点水喝,他实在是渴,流了太多汗,此时又是烈日当头,感觉体内都快燃烧起来了,他要喝水。李钟抬头就能看到写字楼,看到写字楼的窗口,他知道,那窗后站着老板,工人也知道,窗后站着老板,没有一个工人会在这个时候冒着得罪老板的危险,给他送上一瓶水。上班铃声一响,工人们次第从李钟身边走过,去车间上班,每个人都在朝他回头看。李钟脸带微笑,把腰板直了直,但这微笑,实在有些勉强。很快,工人都进了车间,厂子里又响起了有节奏的机器声。李钟的精神头也委顿下来了,老板似乎并未拿他一个人的罢工当回事,似乎也无和他谈判的打算,这倒让李钟吃不准了。对于老板的性格,他也知道一些,这个一天到晚笑嘻嘻的老板,固执起来也是很了得的。随着时间流逝,李钟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想:“要是老板还不和我谈,那该怎么办?难道老板不怕明天客户到厂里来时看到这一幕。难道是,大客户明天不来了?如果不来,那就麻烦了。”这样想时,心里哇哇凉。他清楚,客户明天要来厂里,是他最为有利的一张牌,也是他敢鼓动罢工至关重要的因素。如果客户不来,老板有太多的办法可以轻轻松松收拾他,比如让治安队以没办暂住证为由,把他扔进**,比如……这样一想,李钟便醒悟,当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不免有点后悔上午没有听老乌的。偏偏此时,要死的老乌也不出来了,他和老板之间,一时失去了对话的渠道。李钟又想,若是老板不给他结算工资就把他扫地出门,他是一定要和老板打官司抗争到底的。
黄叔一直没有出现,约摸到了下午四点左右,老乌再次出现。李钟心头一喜,以为老板终于是要妥协了。老乌说是黄叔让他来的,黄叔让他作为代表来谈判。老乌对李钟说:“你有什么条件可以提出来。”李钟说:“他妈的老乌,什么条件?先给我弄碗水喝。”李钟的这个条件,让老乌一愣,他万没想到,李钟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居然是要喝水,李钟在他心中的形象,居然就打了折扣。不过老乌很快醒悟过来,知道李钟快一天水米未进,跑进厨房,给李钟端了一大碗水,李钟咕嘟咕嘟一气喝干,虎着脸道:“再来一碗。”老乌扑哧一声笑。李钟说:“有什么好笑的?喝了水,才有精神和你谈判。”老乌又打来一碗水,李钟喝了半碗,喝不下去了,把余下的泼到头上,顿时精神一振,对老乌说:“我的条件很简单,给全厂工人发加班费。”老乌叹口气,摇头苦笑:“李哥,你还这么傻干嘛?我是对不起你,你也知道,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要是不告诉老板,对得起这救命之恩?但是,你知道不,那些你介绍进厂的主管、师傅们,本来答应和你一起罢工的,老板说从这个月起给他们算加班费,就纷纷退出罢工了,我跟你说,咱们打工的就是一盘散沙,捏不到一起的。他们有谁想到过你的利益?你都这样了,还在帮别人争取利益,这样做值吗?”李钟说:“我要是争取到了,那些打工妹们,会记着我的好。”老乌说:“就算她们记得,可是你想,你一个人罢工,老板若答应你的要求,那不是鼓励其他工人也起来罢工吗?”李钟说:“……那,我退一步,给我算清从来瑶台厂至今天所有的加班费,还有押的工资,然后我卷铺盖走人。”李钟重申:“你转告黄老板,这是我的底线。”
老乌兴冲冲又是一溜小跑回到写字楼,黄叔说:“慢点慢点,喘口气了再说。老乌便把李钟的要求报告给了黄叔,心想黄叔定会接受,如果这样收场,倒是皆大欢喜了。不料黄叔冷笑一声:“你去告诉李钟,别以为我是个土包子,不懂法。《劳动法》是九五年元月一号开始实施的,我最多从这一天开始给他算加班费。”老乌有些失落,望着黄叔欲言又止。黄叔说:“你看着我干嘛?还不去和李钟谈。”老乌无奈,又跑去把黄叔的意见对李钟说了,又劝了李钟一番。李钟知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见好就收吧,就答应了。然而很快,老乌又带来了黄叔的意见,说让李钟写辞职书,厂里是不会主动炒他鱿鱼的。黄叔从头到尾没有和李钟谈判,这让李钟空有一肚子怒火却发不出来,仿制一个跃跃欲斗的拳手,却拳拳打在老乌这团软棉花上,想,自己还是嫩了点,不是黄老板的对手。李钟在晚上下班前撤出罢工,去写字楼结算工资,出纳早把他的工资算好。一看工资条,李钟又跳了起来。原来,自《劳动法》颁布之日起,所有加班费都给他算了,但是扣了他一个月工资。李钟问:“凭什么要扣我一月工资?”黄小姐说:“我们一切按法律办事。按《劳动法》规定,员工辞工得提前一个月打辞职报告,你今天提出辞工今天就走,给我们的生产安排造成了重大损失,我们按《劳动法》的规定,扣除你一个月的工资作为补偿。”李钟这才知道,老板不仅早就知道《劳动法》,而且研究得比他透彻。事到如今,李钟只好认栽。一场轰轰烈烈的罢工,就这样虎头蛇尾,以失败而告终。天黑下来时,李钟拉着他的行李箱离开了瑶台厂。他介绍进来的主管、师傅、工人们,无一人相送,倒是老乌,知李钟要走,心里难受,站在厂门口早早守着,见李钟出来,要帮李钟拿行李,李钟不让,老乌抢过李钟的背包,李钟便没再坚持。老乌深感内疚道:“李哥,我对不起你。”李钟倒释然了,拍拍老乌的肩:“都过去了,还说那些干啥?”老乌说:“我们还能当朋友吗?”李钟凄然一笑:“看你说的,在瑶台厂处了那么多朋友,走的时候,只有你来送我,”又说:“只是,我为你可惜。你这人,重感情,但是分不清是非。”老乌说:“我记下了,李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里呢?要不先在瑶台找个地方住下,我送你去。”李钟长叹一声:“不用了,我去深圳关内,有个朋友在那里当厂长。”老乌说:“找到工作,给我来封信,好吗?我们常联系。”李钟说:“再说吧,打工嘛,朋友聚聚散散很正常,久了就习惯了,说不好什么时候又碰上了呢。”又说:“相交一场,临走有一言相赠。”老乌说:“李哥你说。”李钟说:“脸上长了胎记不可怕,别让胎记长到心里。”李钟说完,背上行李,招一辆摩的绝尘而去。
李钟一走,老乌就觉得浑身发软发冷,知道这是要病了,回到宿舍,倒在**就起不来了。李钟人是走了,临别那句话,却盘桓在老乌心里。他的心情,经历了来瑶台后的又一个寒冬。老乌一病多日,黄叔听说老乌病了,开始还以为老乌是心病,没有理会,过了两天,说是还没好,这才来宿舍看他,见老乌脸色发青,都掉相了,问老乌为何不去医院?老乌说没事。黄叔把老乌骂了一顿,安排车把老乌送去医院打了吊针。老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差不多过了十来天,老乌的病才痊愈。身病虽好,心病难除,老乌变了,好不容易变得开朗一些的他,又陷入了沉默,脸上难得一见笑容,偶露一笑,亦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无人注意到他的这种变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表面上看,老乌还是那样,每日清晨早早起床,把送来的菜收了,还是那样,对送来的菜挑挑拣拣,认真仔细。开饭时,老乌还和从前一样,站在食堂外维持秩序,不过,他不再和那些不好好排队的人讲那些大道理了,看见有人挤挤推推,他黑着脸走过去,把那推挤的人从队伍里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