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着队伍的最后面,一言不发。那被拉出的人,显出不服气的样子,老乌板着脸,脸上那块乌青的胎记就充血、变红,变得狰狞可怖。那不服气的工人,开始还和老乌对视,看着看着,未免心里发毛,低下头跑到队伍后面,嘴里咕叨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狗腿子。”自李钟走后,在厂里,老乌差不多成了孤家寡人,他知道,背地里,工人不再叫他老乌、乌总管,都叫他叛徒、汉奸、狗腿子、反骨仔……总之没一句好听的。工人们认为,若非老乌叛变,他们也和那些主管们一样,有加班费拿了,却无人自省,去审视自身的错。人总是如此,宽以待己,严以律人,恨不能拿圣人标准去要求别人,对自己,倒是一味的宽容大度了。此亦是人性劣根之一种,且不多论。
自李钟走后,老乌经常想着李钟那句临别赠言,不要让胎记长在心里。他似乎明白李钟这句话所指,又似乎不大明白。他知道,工人们都在指责他,也知道工人们指责他的原因。老乌就想,也许,自己真是做错了,他维护了老板一个人的利益,却损害了厂里几百个打工者的利益。所谓众怒难犯。可是老乌想,若是时间倒流,让他回到罢工前夜,他依然会如是选择,否则,内心同样难安。
老乌失去了快乐。不快乐的老乌,在厂里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也不想找人说话。工人们也都故意和他划清界限。老乌开始沉湎以往,怀念在瑶台旧厂的时光,那时人与人之间,要单纯,也友好得多。无事时,老乌不再去车间串,也不再帮厨工择菜,而是独自在瑶台村瞎转,站在云瑶桥上发呆,看紫荆花开一树,看落红飞过,看微雨中,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双燕子,高高低低斜飞。自云瑶桥往西不到一里,又修了一座桥,那桥名云瑶新桥。老乌没有去过,只是站在云瑶桥头,眺望云瑶新桥,望那桥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有时,老乌也去瑶台的旧厂转转,旧厂旁盖起了五六层高的楼,有的已竣工,门口贴了红纸,上面写着房屋招租,有些尚在修建中,外面搭满了脚手架。那些房子,基本上是在从前的旧地基上修建的,原来的瑶台村,一户与另一户之间,本来就只有不宽的一条小巷,现在,平地修建了五六层高的楼,巷子越发显得仄逼、阴暗、潮湿了。
老乌瞎转悠时,遇见了黎厂长和李彩凤。李彩凤挎着黎厂长的胳膊,看上去很幸福。老乌先看见他们,低头假装没看见,没想到他们看见老乌了。黎厂长说:“老乌,一个人在这儿散步呢?”老乌说:“散步。”黎厂长说:“我们去看出租屋,一块儿去看看?”老乌说:“不了。”老乌知道,黎厂长如是说,是故意寒碜他。自李钟走后,黎厂长没了竞争对手,倒是春风得意了,昔日跟着李钟的机修主管们,也都跟了黎厂长。看样子,没了对手的黎厂子,是打算和李彩凤在外面双宿双飞了。想当初,李彩凤为了躲避黎厂长的骚扰,和老乌假拍拖,而现在,他们俩却走到了一起。想到此处,老乌便觉得生活充满诡异。多年后,老乌依然深感困惑,不知黎厂长用了什么手段,猎取李彩凤的芳心,让对他避之不及的李彩凤居然和他同居了。转了一圈,寂寞的老乌形单影只,回到厂里,听得饭堂里有人看电视,有说有笑,老乌过去,大家噤了声,也无人同他打招呼。老乌觉得无趣,站了一会,悻悻走了,刚出饭堂门,身后又传来说笑声。老乌便觉一股酸楚自心底漫出,丝丝缕缕的,如常春藤样爬满心头。想,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如今,偌大的瑶台厂,居然无人能知我心,难怪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步出饭堂,便是通告栏,对老乌的嘉奖通告,还贴在那里,老乌站在下面,看,看见那通告里变化出许多的嘴脸,或幸灾乐祸,或尖酸刻薄,老乌看得心惊肉跳,逃也似的回到宿舍。将头蒙在被子里,那些嘴脸还在眼前扭曲、变幻。老乌跑到冲凉房,用冷水冲了头,对着镜子,看着脸上那块胎记,长叹一声。再次回到宿舍时,老乌拿出纸和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辞工书”三个字。停一下,在抬头写上:尊敬的黄叔。想一想,把纸揉了,在另外一张纸上再次写上“辞工书”三字,写道,尊敬的黄总。想了想,接着往下写,从他在榕树下遇到黄叔,到那些看鱼塘的日子,从瑶台厂只有三个人的幸福时光,到瑶台厂的今天,再写到了李钟的辞工,工人对他的误解,他内心的歉疚与苦闷,他觉得对不起李钟,又有负黄叔厚爱,写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把罢工的事告诉黄叔,当然,他还写到了黄叔的变化,写对过去那个黄叔的怀念。洋洋洒洒居然写了三千余言,毕,在辞工书的末尾,一笔一顿,写下了“您的员工李保云”。老乌把辞工书重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看得鼻子发酸,把自己都感动了。突然觉出一些悲壮。写罢辞工书,老乌觉得心情豁然开朗,积在心头的阴云,顿时烟消云散。老乌想,一切都过去了,终于过去了。他开始收拾行李,他要回家。好多年没有回过烟村了。老乌收拾行李时,居然吹起了口哨。
正自收拾,听得有人招呼,问他何事开心?老乌回头一看,是王一兵。笑着说:“是王主管哪,坐吧。”王一兵久未见老乌笑了,正在疑惑,又见桌上的辞工书。惊道:“李生,你要辞工?”老乌轻松地说:“辞工啦,不干了,回家去喽。”王一兵说:“干得好好的,干嘛要辞工?”老乌说:“不为什么,就是觉得累,”见王一兵不解地盯着他,又补充一句:“心累!”王一兵说:“真的要走?”老乌说:“没看我在收拾行李么。”王一兵说:“老板肯定不会放你走。”老乌说:“我这样的人,走到街上,随手一抓一大把。”王一兵在老乌床铺对面的**坐下,说:“走了也好,我也想走,只是,一直下不了决心。”老乌说:“你也想走?”王一兵说:“嗯。”老乌说:“回温州吗?”王一兵说:“不知道,也许回,也许,换个**看看,我做的这工作,不能做久,做久了,容易得病。”老乌说:“也是,以你的聪明才干,加上又会处事,不像李钟那样冲动,也不像黎厂长那样工于算计,你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会受到重用的。”王一兵笑,说:“李生你说笑了,比起你来,我是差远了。”老乌说:“我?”老乌说:“就凭我这张脸,找到一份工打就不错了。”王一兵说:“不说这些了,你回家后还来吗?”老乌说:“不来了。不打工了,回到家里搞点种养殖什么的,这两年,我也存了点钱。这里又不是我的家,迟早要回去的,再说,我说话都三十岁了。”
老乌把辞工书交给黄小姐。黄小姐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盯着老乌看。老乌气定神闲,很是坦然。既然辞工了,没了雇佣关系,老乌第一次在心里,觉得他和黄叔,和黄小姐,是平等的。黄小姐说:“老板不会同意你辞工的。”果然,当日下午,老乌正在食堂里忙着,黄叔进来了。老乌说:“黄总好。”黄叔一愣,说:“怎么改口叫我黄总了?”老乌说:“还是叫黄总好,不能搞特殊。”黄叔说“对你老乌,我还就是要特殊。这是你写的吧。”黄叔把辞工书递给老乌。老乌没接。黄叔说:“拿去吧。以后别这样,动不动就写辞工书。”老乌说:“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黄叔说:“什么深思熟虑?你这是撂挑子,你走了,我到哪里找你这么好的总务?”老乌说:“可是……”黄叔说:“别可是可是的了,我得去香港见一个客户。”把辞工书塞回老乌手中,转身出了食堂。老乌愣了一会,追出去时,老板的车已驶出瑶台厂。
然而,老乌决定了要离开瑶台厂。他再次把辞工书交给黄小姐。黄云瑶说:“你真要走?”老乌说:“真要走。”黄云瑶说:“为什么呀?不是做得好好的吗?”老乌说:“累了。不想打工了。”黄云瑶说:“老板去了香港,等老板回来,你去和他说。”过了几天,老乌终于见到黄叔的车开回厂了。老乌第一时间去了黄叔的办公室。黄叔说:“你坐。”给老乌倒了一杯水。“我一回来就听黄小姐讲了,说你还是坚持要辞工。”老乌说:“是要辞工。”黄叔说:“你的辞工书我是看了的,我很感动,我知道,你是觉得我不该那样对李钟,也觉得被工人们误解了,有思想压力,但这些,都不能成为你辞工的理由。”老乌说:“我感到很累,想休息。”黄叔说:“想休息还不容易,过完年,我放你十天带薪假。”老乌说:“是心累。”黄叔说:“你这个人呀,遇到困难就想逃。你的心理质素还是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