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用新来房客的毛巾擦皮鞋,被老乌撞见,居然一点不觉难堪,只是抬头瞟一眼老乌,依旧那样不紧不慢擦他的皮鞋,擦完了再把毛巾挂回去。还教导老乌:“你这个样子去见工,能见到好工那才是活见鬼了。你想,你要是招工的,会招这样的人么?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老乌说:“胡子拉碴是有,但不至于蓬头垢面吧,”班长说:“我的天,你这还不算蓬头垢面?”老乌说:“可是你天天弄得油光水滑,也没有找到工作呀。”班长说:“我和你一样吗?我是非主管、经理不干,非外资企业不问。”老乌说:“那,你说我要怎样才能见到工?”班长说:“本来我是不想说你的,萍水相逢,你找得到工找不到工,与我何干?但看你还算个好人,得,我就贡献一下我的宝贵经验。你呢,得好好包装自己。包装,懂吗?这是个新词,谅你也没有听说过。我就教你一招吧。”班长说着,拉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原来是一叠个人简介。班长的简介做得很好,姓名、年龄、爱好、特长、工作经历、求职意向、工资要求、还有他的人生格言、联系电话、等等,全都打印在A4纸上,一目了然。班长见老乌他们都抻长脖子在等他介绍经验,就一一道来,说到如何编撰简历,比如你做了十家厂,不能把这些经历都写上去,写三家厂最好,写多了,人家说你没定性,喜欢跳厂,不要;写少了,说明你还缺少必要的工作经验,也说明你的能力有问题,连跳厂都不敢;又说到人生格言这一栏,写的是“给我一个舞台,还你一份惊喜”。班长说:“这是对自己能力自信的一种表现。还有联系电话,这个很重要,见普工,当场就可以搞定,可是要见主管、经理这样的工,人家要收上许多简历,然后对比,进行二次面试,再商量了给你消息,没有联系电话,不可能天天跑到人家厂门口去问结果。当然,最好是填一个传呼号,没有也要留一个电话。”老乌说:“你哪里来的电话?”班长面露得意,“我就说你们没有经验,算了,今天我心情好,就多教你们一点。电话号码,你不会留五元店的吗?当然,留了电话要和店老板说好,有找你的,及时叫你。”
班长说起来一套一套。他总是说:“说不定下一分钟,让我去上班的电话就来了。”班长每天出去找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五元店老板,有找他的电话没有?老板说没有,他就说:“不会呀,应该给我电话的呀。”班长总是隔一两日发布一次他面试经理、主管的消息,消息多了,大家习惯成自然。后来班长一说他面试经理,老乌就笑,说:“天黑了。”诗人就问:“怎么黑的?”小不点往窗外看一看,说:“哇,天上好多牛在飞。”老乌说:“天上怎么会有牛在飞?”然后三个人一齐指着班长:“因为他在地下吹。”三人捧腹大笑。班长一脸平静:“切,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又说:“你们都是一些无知的麻雀,知道吗?”下次,班长再发布他要当经理的消息时,老乌又说:“天黑了。”诗人、小不点又如法炮制奚落班长一番,他们的声音,表情,一次比一次夸张。这甚至成了他们找工生活中的一大乐事。班长说:“你们就不会玩点新鲜的?一点创意都没有,难怪找不到工作。”若是一连三日,班长不说他要当经理了,众人反倒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乐趣。
老乌住进五元店第十九天,终于,这天班长回来后,没像往常那样,爬上床就把衬衣脱了,而是很得意地和每个住客打招呼,说:“永别了,我的战友,永别了,五元店。”又拿出一个笔记本,让每个人留下了家里的通信地址,说将来发达了,要搞一个难友会的。
小不点说:“哇,班长,你真的要当经理了?”
班长学着电视里鬼佬的样子,耸耸户,一摊双手,说:“嗯哼。”
诗人说:“在哪个厂?当了经理能不能介绍我们进厂?”班长说:“这是秘密。”小不点说:“班长你要请客。”“请客,凭什么?”小不点说:“你当上了经理啊。”班长说:“当上经理就要请客,这是谁规定的?走啦。”班长把他的东西一件件往拉杆箱里装,用两根指头捏起一双臭袜子,放在鼻子前闻闻。老乌笑他:“还用这样闻?我隔老远都闻到臭了。”班长说:“有那么臭吗?我鼻炎,闻不到。”就把臭袜子朝垃圾桶扔,一只没扔进去,也没捡起再扔。抓过别人的毛巾,擦了擦手,提起拉杆箱,在夜晚来到之前离开了五元店。班长一走,众人都想到了自己的未来,然而明天会怎样,众人心里没底,一时也笑不起来,各自倒头睡了。
后来的两日,小不点还会说起班长,再过两日,小不点也不说话了。
老乌倒觉奇怪,说:“小不点,怎么哑火了。”小不点说:“他妈的,真的是山穷水尽了。”老乌说:“没钱了?”小不点说:“没了。”老乌说:“那怎么办?”小不点睡在**,不说话,不知在想什么。老乌本来是想,自己找到厂了,再介绍小不点进瑶台厂。老乌的想法多少有点自私,一是和小不点谈得来,每天有他和自己说话,日子过得不至于太寂寞,二来,亦想让小不点多吃点苦,免得将来和他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老乌是真后悔了,后悔不该冲动离开瑶台厂。每日找工归来,远远看着瑶台厂楼顶的招牌,心里便升起淡淡的失落。那就是他奉献了四年青春和汗水的瑶台厂,四年来,他看着瑶台厂一步步成长,看着黄叔从一个洗脚上田的农民变成老板,而他呢,生活又回到了原点,为找一份普工,早出晚归,日晒雨淋,看人冷眼,受人嘲讽。不过,饶是如此,老乌也未动过去找黄叔,求黄叔再收下他的念头。老乌的想法,就算某日再回瑶台,必是在别处做得更好,若以失败者的身份去求黄叔,他宁愿饿死。不过,为了小不点,去找找王一兵,他倒拿得下这面子。
老乌找到瑶台厂,保安说:“咦?!乌总管。”从前保安归总务管,老乌对保安不错。“乌总管,现在在哪里做?”保安问。老乌说:“……在,溪头的一间厂里。”又说:“帮我叫一下王一兵主管,找他有点事。”保安就拿对讲机,和车间的保安通了话,不一会,王一兵就出来了。见了老乌,很高兴,说:“我以为你回家了呢。”老乌说:“想了想,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王一兵问老乌:“现在在哪里做?”老乌说:“……还没找好工作。不过,不急。慢慢找。”王一兵说:“……也是,不能急。好工作可遇不可求。”老乌说:“来找你,有一事相求。”王一兵说:“你说。”老乌就把小不点的事说了。王一兵有些为难,说:“你还是这样热心,萍水相逢,你管这闲事干嘛?要是你的亲戚、老乡,这个忙我肯定帮。”老乌说:“可……我已经答应他了。”王一兵说:“你呀,你。”老乌说:“求你了,你知道,我老乌很少求人的。”王一兵说:“人怎么样?”老乌说:“我看人很准的,错不了。不然也不会这样热心去帮他。”王一兵说:“那,明天让他来找我吧。正好要招一个移印工,老板的意思肯定是招熟手,但是不是熟手,我说了就算,开移印机很简单,三五天下来就是熟手了。”老乌拱手说:“那就多谢你了。”王一兵说:“别说这话,举手之劳。你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这样尽心,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再说反正要招工,招张三招李四都是招。”
回到五元店,小不点睡着了。老乌把他推醒,小不点醒过来,见是老乌,说:“你这死老乌,赔我的鸡腿。”老乌说:“什么鸡腿?”小不点说:“我做梦正在吃鸡腿,还没吃到嘴里,你把我弄醒了,你说要不要赔我鸡腿。”老乌哈哈笑了起来,说:“晚上没吃饭?”小不点说:“今天一天就吃了一包方便面。”老乌掏出十块钱,给了小不点,说:“下去买个快餐吃。”小不点的眼圈就红了。老乌说:“怎么啦?这可不像我认得的小不点。”小不点下去,一会儿就上来了,手里拿的却是一袋方便面。老乌说:“你怎么还吃方便面?”小不点说:“泡一泡就行。”老乌看着小不点把方便面吃了,心有些痛。他是想起多年前,自己晕倒在瑶台村头的情景。不禁长叹一声。小不点很快把方便面吃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老乌说:“明天怎么办?”小不点说:“肚里有粮,心里不慌,也许明天就找到工作了。”老乌说:“要是找不到呢。”小不点说:“我相信明天会找到的。”老乌说:“想不想进瑶台厂?”小不点说:“哪个不想,瑶台厂不招工。”老乌就写了王一兵的名字,说:“明天早上八点,你去瑶台厂门口,就找这个人。说是老乌介绍的,能不能进厂,就看你的造化了。”小不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说:“你没逗我玩吧。”老乌笑笑,说:“信不信由你。”小不点就耶地一声跳了起来,抱了老乌,在老乌的脸上啃了一口,说:“亲爱的老乌,你太好了,太伟大了。”老乌说:“别高兴得太早,能不能进厂还不一定。”次日,老乌未去找工,躺在**等小不点的消息,十点多钟,远远听得小不点在唱:“老乌老乌我亲爱的老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