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还真是个人才,不过,现在基德厂没有你的**,总不能让你来做总务吧?”老乌说:“是的是的。”老乌感觉,工作的事,八成有戏。果然,林小姐说:“你要是不怕屈才,就去做杂工吧。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老乌现在已经没得选择,他想进厂,别说是杂工,就是当搬运,干苦力,他也愿意。林小姐说:“你住哪里?”老乌说就住在瑶台村的五元店。林小姐说:“那你现在就去办进厂手续。”高声叫了一个文员,说:“你带他去办厂卡,安排宿舍,然后带他去见杂工队的小张。”老乌没见过像林小姐这样办事风风火火的女人,对林小姐的感觉甚好。本只是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稀里糊涂就成了杂工,也没问工资多少?好久出一次粮?每日上班几小时?林小姐说:“还愣着干嘛?去办手续,把行李拿来,今晚就不要住五元店了。”完全一副老熟人的口吻,林小姐的办事作风,甚至穿着打扮,都带着一股英气,所谓巾帼不让须眉,给老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想,在这样的人手下做事,工资低一点也是畅快的。
当晚,老乌就办了进厂手续。睡在基德工艺厂,十二人一间的宿舍,他的铺在最靠里的上铺。工人们都在加班,老乌站在走廊上,看着基德厂灯火通明的车间,心里空****的,说不上什么滋味。看了一会儿,有点茫然地回到房间。房间甚小,放六张铁架床,已无甚余地。凌空又拉了许多铁丝,挂着衣服、毛巾,风扇一开,如万国旗飘。每张**都挂着蚊帐、床帘。老乌架好蚊帐,挡上床帘,想去冲凉,才发现宿舍里没有冲凉房,也无卫生间,去寻了,原来卫生间在宿舍楼中间,远远就闻到一股尿骚味。老乌找保安问了,才知道,冲凉房在宿舍楼后面,傍着宿舍那一长溜平房、上面盖着石棉瓦的就是。老乌去时,冲凉房没人,冲凉房外,一排十几个水龙头,看得出是供工人洗衣之处。老乌冲完凉,顺便洗了衣,返回房间,躺在**,开始怀念瑶台厂的好来。瑶台厂的工人宿舍都有冲凉房,同样大小的房间只住八人。房间也整洁、漂亮得多。也许是做总务成了习惯,老乌想,“这里的总务管得太差劲了,要是让我管理,这房间,是绝不能任凭工人把它弄得乱七八糟的。”胡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凌晨一点,下班的工人像出笼的鸭,哗地一声,潮水般涌出车间,奔向食堂、宿舍。奔向食堂的,可以打到一碗米粉,奔向宿舍的,则以最快的速度拎上洗漱用具,冲向冲凉房。
老乌被一阵急骤的脚步声惊醒,迷迷糊糊从**坐起,房间里的人早已不见踪影。爬下床,趿着人字拖鞋,趴在走廊栏杆上,看见下班后的基德厂生活区到处都是人。此刻,老乌站在楼上看风景,尚未能体会到,刚下班的工人何以不能放缓一下脚步,而要这般慌张如抢火?不过喧闹归喧闹,两点整,宿舍楼里响起了急骤的铃声,铃声像开关,突然间关闭了光明和声音,刚才还喧闹的工厂,刹那间安静下来,这瞬间的变换,让老乌隐约觉出了怪异,从喧嚣到静寂,只是那么一瞬间。站在宿舍门前的走廊,看着陷入黑暗的工厂,黑暗中有人影走动,一概轻手轻脚,没人吱声。宿舍的工友亦陆续回到房间,黑暗中,压低嗓子说几句话,偷偷摸摸,像做贼。一会儿,压低嗓子的说话声就变成了呼噜声,老乌对面铺的工友,开始坚韧地锉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老乌也算是老打工,却从未见过如此光景,觉得基德厂的一切,既新奇,又令人不安。
老乌习惯早起,但进了基德厂,才知道了起早之难。基德厂实行准军事化管理,每日凌晨五点半,东方初白,瑶台尚浸在梦中,基德厂蓦地响起尖锐的起床铃,于是,工人的一天开始了,迅速撒尿、洗漱;六点,全厂员工集合,做广播操;六点半,食堂开始供应早餐;七点,打卡上班。超过七点半,卡钟就自动跳到红字,打出红字,计工资时,每次红字罚款二十。第一次清早起来做广播操,老乌觉得怪有意思,想,这基德厂的老板倒是有心,注意员工身体素质。慢慢才发现老板的用意并非如此,而是通过这种准军事化管理,将员工变成驯服的、没有思想的机器。
到厂里没几日,老乌发现基德厂有几大特色:一是保安多,基德厂大门口站着保安,每层车间的门口有保安,从生产区到生活区的门口有保安,每层宿舍楼还有保安。在基德厂,有一面画着奇怪图案的旗,这面旗,也有保安专管,每日早晚一炷香,晨昏三叩首;除了保安多,基德厂的罚款通告也特别多。基德厂的布局,前面是个大操场,两排相对的厂房,厂房尽头一道铁栅门,过了铁栅门,就是生活区。每天,铁栅门口的告示栏里,会贴出各种各样的罚款通知,老乌看了,罚款名目之多,当真是闻所未闻;还有一点是老乌未曾想到的,上下班打卡时,要经过用钢管围起来的通道,有点像火车站进出站时,为了便于维持秩序而设的装置。初时,老乌尚不清楚,为何上下班打卡,还要如此麻烦?基德厂规模不算大,完全用不着如此。后来老乌终于明白,每隔一段时间,保安就会来一次突袭,检查下班员工的口袋,以防有人将厂里生产的小工艺品偷出车间;除此之外,还有一条厂规,每位员工有一张离位卡,上班时离开工位,得有拉长签字许可,记录下离位时间与次数,每日限一次,每次限五分钟。若卡上次数用完,上班时便不得再离开,就算是尿裤子,也不得离位,否则以迟到论处。好在老乌做的是杂工,不使用离位卡。
基德厂有一杂工队,连老乌共计十一人。队长姓张,江西人,个子小而瘦,高不过一米六,重不过一百斤,让人疑心风能吹倒,杂工们都叫他小队长。自然,谁也没把这杂工小队长当回事,除了小队长自己。小队长腰里总是别着对讲机,随时接收来自办公室、总务部的指令。走到哪里,对讲机里都“嗞嗞啦啦”传着电流声和说话声。每次接到指令,小队长就从腰里把对讲机摘下来,说:“杂工队收到杂工队收到,有事请讲,Over。”于是对讲机里就开始下达任务,或是派两个人到仓库干活,或是冲凉房下水道堵了,派人来疏通。小队长就会说:“杂工队收到马上,Over。”老乌觉得这小子当杂工队长当得很滋润很知足。
老乌出工首日,小队长煞有介事地开了个短会,介绍新工人老乌,然后开始分配工作。小队长对一个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说:“马超,从今天起,你就带着李保云。”第一日,老乌领到的工作还算轻松,帮包装组清理仓库。从那日始,老乌就跟着马超干活。做杂工其实也不累,有时一天到晚都无事可干,但突然有事了,又累得半死。马超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杂工了。带着老乌躲在仓库里磨洋工。老乌有些过意不去,说这样不好。马超说:“去,去,去他妈的,一个月才,才,才那么一点工资,不磨洋工还,还,还怎么着?”马超人长得不错,可说话结巴,且他的结巴甚有特色,每到结巴之处,总是把那字重复说三遍,后面才能顺。因了这结巴,在杂工队里,马超便成了众人取乐的对象。自老乌来后,马超的日子好过多了,他成了师傅,且带着一个长着巨大胎记,黑得像非洲人的丑怪徒弟,心里那层自卑感顿觉减轻了不少,人性中那些伟大的因子,诸如同情,怜悯,开始前所未有地生长。马超觉得老乌比他可怜,因此对老乌照顾有加。没两天,通过马超介绍,老乌就对基德厂有了比较全面的了解,不免后悔稀里糊涂进了这间黑厂。
一日无事,马超表演一**红拳给老乌看。老乌不懂拳术,不过他觉得,马超拳脚功夫不坏。马超说:“我,我,我这可不是花,花,花拳绣腿。”马超为了证明他的拳术不是花拳绣腿,一定让老乌朝他的胸口打一拳。老乌就打了一拳,马超也不知使了何招术?居然就把老乌震得后退了几步,终是收不住脚,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让老乌再进攻,这次老乌加大了力度,又被马超一个樵夫捆柴放倒在地。老乌竖起大拇指。马超一脸得意,说:“从,从,从现在开始,谁要敢欺,欺,欺负你……”马超挥着拳头,做了一个揍人的动作。许是同病相怜,两人很快结成死党。
老乌问马超,一个月到底拿多少工资?马超说:“杂,杂,杂工一个月二百,杂工小队长一个月四,四,四百。”老乌心里就凉了半截。马超说:“押,押,押三个月工资。”后来老乌发现,杂工队的其他工友,要么像马超这样说话结巴,要么反应迟钝,或是年纪大了实在找不到工作,再或者是一无技术二无文化,扁担大个一都不认识。整个杂工队就杂工小队长显得聪明,难怪当上了队长。想到自己一个堂堂总务总管,居然也被划拉到这个群体,不禁有些悲凉。但老乌这悲凉,并不是因瞧不起这些工友,具体为甚,老乌自己也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