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会简单许多,有些事情,就没时间去想了。更没有人会去思考,这样没完没了的加班是否合理。老乌自然也不例外。
说话间,又到出粮时,厂里放假。师傅问老乌要不要去街上逛逛。老乌想,上街也没什么意思,累得不行,好不容易有这一天时间,他想睡觉。不知睡了多久,却被剧烈的摇晃弄醒。是下铺的通城佬。老乌的下铺,睡着一个来自湖北通城的工友,老乌和通城佬关系一直不怎样。因他刚从十二人一间的杂工宿舍换到八人一间的技工宿舍时,通城佬的上铺是空着的,放了两个大箱子在上面,老乌把箱子拎下来,通城佬就骂,说:“你他妈的找死啊,没经过老子同意就把老子的东西拿下来。”通城佬一口一个老子,很是凶悍。老乌连声说对不起。通城佬不依不饶,那意思,就是不想让老乌睡他上铺。无奈去找保安,保安说老乌是林小姐招进来的,通城佬才骂骂咧咧默认了。平时,老乌睡上铺,要是翻身多了一点,下面的通城佬就会骂他。这房间里八个人,有四个来自通城,他们常在宿舍里喝酒,喧哗,其他人若大声一点就会挨骂,也都忍气吞声。老乌这天本打算好好休息,结果被床板的摇晃给弄醒。床下面,传来一男一女的嬉笑声。老乌拍拍床板,提醒他们,上铺有人。果然,下面的嬉笑声停止。通城佬拉开床帘,从里面钻出来,骂:“我X你妈,死在**怎么不吭一声。”老乌默然下床,出了宿舍,却不知往哪里去。在厂里发了一会儿呆,出了厂门。
久未出厂了,厂外面的变化,让老乌觉得陌生。走到瑶台村时,心里顿觉亲切。这里有他太多的回忆。彼时的瑶台越发热闹。正处在拆除旧居改建出租房的**,到处都是工地。老乌在黄氏宗祠门口呆一会,宗祠旁的村委,不知何时已然变成了三层小洋楼,富丽堂皇的,门口又多了几块牌子,一块是瑶台村商会,一块是瑶台村治安队。老乌不敢久留,望南而行,走到云瑶桥,站在桥上,看云涌。云涌的水黑如石油,随风泛起腾起阵阵怪味,老乌信马由缰,往瑶台厂的旧址走去。旧厂已拆,也在建出租屋。看看天近中午,老乌不想回基德厂。这会儿,下铺的通城佬和他女朋友肯定还在,回去了讨骂,遂在旧厂工地对面的一家士多店里,要了一碟花生,两根火腿肠,一瓶啤酒,边吃边喝。蓦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是黄叔!老乌慌得拿背对着**。估摸黄叔走远了,才敢抬起头来。匆匆吃毕付账,离开士多店往回走,又走过黄氏宗祠,一直往北,再往北,到一处尚无建筑的空地。眼前出现一片香蕉林。老乌找了块草地躺下,望着天上飘过的青烟与黄烟,听着远处高速公**上来往的车鸣,觉得有些累,居然就在草地上睡着了。老乌做了个梦,他梦见瑶台变了样,到处长满参天的水泥大树,一直高到云彩里。他梦见自己在飞,像一只鹰,他想飞到那些水泥大树的顶上去,然而那些树太高,他飞不上去。他飞累了,想找一根可以歇息的树枝,那树枝上却长着明晃晃的尖刀,他只有不停地飞,发出悲惨的鸣叫。
许多年后,老乌再一次想起此梦,想这一梦,原是对他打工生涯的寓言。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当时,老乌想的却不是这些。老乌想,他是有罪的。老乌并不知原罪一说,他的负罪感,来自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比如马超出厂,老乌想,他是有责任的。如果不是因为他,马超就不会出厂。如果马超出厂后遇到不测,老乌更会认为是自己的罪过。这种感觉时常困扰着他,可他又是那样无能为力。若是这罪责,追究起来并不是自己有意所致,老乌内心会平静一些。若是这罪责,追究起来是自己的过失导致,老乌就会很长时间陷在里面,走不出来。比如,对于李钟的负疚,就让他久不能释怀。
李钟出事,是听王一兵所讲。就在这难得的休息日,老乌无处可去,在蕉林畔的草地睡到下午,感觉凉意如小鱼往衣裤里钻,蓦地醒来,回想方才之梦,感觉不祥。老乌生长于荆山楚水之间,楚人尚巫,老乌从小受巫鬼文化熏陶,相信梦是对未来的预兆,比如梦见摘棉花、捡鸡蛋,是要进财;梦了绿色植物,是有客人要来;梦见捉鱼要下雨;梦见陷在污泥里不能动会得病;梦见鸡、鸟之类,是有人背地说坏话;梦见被狗咬,要和人吵架……老乌在家里常听老一辈说,梦见不好的事物,只要说出来就破解了。梦见好的预兆则不能说,一说,好运亦会溜走。老乌细数梦中之事,却已超出他的认识,又细究了梦中点滴,亦想不出那梦预兆了何事。眼皮却不停地跳了起来。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这次跳的是右眼,心里就慌慌的,想不出会有什么灾祸。看看太阳已偏西,想,莫不是要遇上治安队?想到治安队,老乌就想到烂仔阿昌,想到阿昌,又想到阿湘,想到了阿霞,他努力回忆阿霞的样子,却只记得那天清晨,阿霞背着大包,走过云瑶桥,渐渐消逝在清晨微光里的背影。老乌的心口感觉一丝隐痛,似乎闻到了彼时的气息,那么绿的水,那么多的香蕉林,像极线装书中古画样宁静的瑶台村,那是老乌心目中最初的瑶台。老乌常会莫名其妙地怀念那时的瑶台,怀念在黄叔的小作坊里打工的生活。那时的生活,其实也是苦的,比现在更苦,但老乌回想起来,却感觉如诗、如画。老乌在心里念了数遍阿霞的名字。按老家人的说法,一个人想另一个人了,念那人的名字,对方就会打喷嚏。老乌想,不知阿霞现在打没打喷嚏。想,阿霞的孩子,现在肯定都会打酱油了。罢了,罢了,想这些没用的干嘛。人与人的缘分,是说来就来,说没就没了的。他有些想念瑶台厂,想念瑶台厂的工友了。老乌决定,去看看王一兵和小不点。
老乌不想白天去瑶台厂,怕碰见黄叔、黄小姐或是黎厂长。磨蹭到天黑,才慢慢朝瑶台厂走去。厂里换了保安,认不得老乌。老乌说:“老乡,麻烦帮个忙,找一下王一兵。”保安对老乌要理不理的,瞟一眼,说:“哪个部门的?”老乌说:“印刷车间的。”保安说:“印刷车间晚上加班,不能找。”老乌说:“什么时候下班?”保安说十点半下班。老乌想找小不点,可他想不起小不点叫什么名字了,当初没怎么记他的名字,一直叫他小不点。“连名字都不记得,怎么找?”保安说。老乌就站在厂门外等。厂门外等人的,不止老乌一个。这大抵是珠三角工业区常见的风景,打过工的人,都熟悉这道风景。老乌问保安:“现在几点了,”保安说七点,刚上晚班呢。老乌蹲在厂门口,看见过来一个女孩,背着大包小包,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刚从农村出来。说一口方言,说是找她表姐的。保安依然问了她:“表姐叫什么,哪个部门?”女孩说了她表姐的名字,但是哪个部门她不清楚。女孩子说的那个名字,老乌知道,老乌记得那女孩在包装部,于是对保安说:“在包装部。”保安盯着老乌看了一眼,说:“你怎么知道?”老乌说:“我认得她,你就帮忙叫一下嘛。”保安不太情愿,拿了对讲机,呜哩哇啦说了一通,说:“没这个人,出厂了。”女孩站在那里,傻了一样,木木的,眼泪就出来了。保安没再理会女孩,老乌过去安慰她,说你表姐也许没有出厂,只是换了一个车间。你再……女孩不哭了,怯怯地盯了老乌一眼,不理老乌,走到厂门的另一边,蹲在那里,大约是想等下班再找人打听她表姐。老乌摇摇头,知道女孩把他当成不怀好意之人了,或是女孩初出门时,父母曾反复叮嘱过,不要和不认得的人说话,不要相信陌生人。当初,老乌才出门时,父母何尝不是这样反复叮嘱?自己何尝不是对外人深抱警惕和戒心?
好容易等到下班才见到王一兵。王一兵见了老乌,脸上没有显现出老乌想像中的热情,只是淡淡地。说:“我说谁找我呢,原来是你。”老乌知道,出门在外的人,其实是最怕熟人来找的,特别是混得不怎么样的人来找。比方上次,他来找王一兵,就是麻烦他介绍小不点进厂。老乌看出了王一兵的迟疑,说:“我们厂放假,想你和小不点了,就过来看看。”王一兵脸上方露出一丝笑来,说:“来很久了吧。”老乌说:“七点钟就来了。”王一兵说:“怎么不让保安叫我。”老乌指了指保安,说:“他不认得我,不肯叫。”王一兵说:“现在的这些保安,都学坏了,想找人,平白是断不会叫的。”老乌说:“那要怎样才肯叫?”王一兵说:“一包烟,或是十块钱。”老乌摇了摇头,突然想到站在门口的那个女孩,于是把那女孩的事对王一兵说了。王一兵说:“你是说包装组那个大眼妹?”老乌说:“就是就是。”王一兵说:“还真是出厂了。”看看老乌,又说:“算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