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问王一兵:“小不点在这里干得怎么样?”王一兵说:“哪个小不点?”老乌说:“就我让你介绍进厂的那个。”王一兵淡淡地说:“你说的是周全林。”老乌说:“周全林,我倒不记得他的名字了。”王一兵说:“聪明倒是聪明,学东西一教就会。”老乌说:“看,光站这里说话了,要不去士多店坐坐。”王一兵也说:“你看我,光顾了和你说话。”于是两人就去了厂隔壁的士多店。老板和王一兵很熟,说:“王生,来朋友啦。”王一兵说:“来两支冰啤,牛肉干,黄泥花生,还有什么可下酒的,拿一点。”老板就拿了酒,让那坐在桌子边没有消费光看电视的人让了座位,王一兵和老乌坐下来,边喝边聊。
老乌说:“你刚才说小不点聪明倒是聪明,好像是话里有话。”王一兵说:“人是挺聪明,就是有点聪明过头了。算了,不说也罢。”老乌说:“怎么啦?你得给我说说,是我让你介绍他进厂的,我得负责啊。”王一兵举了酒瓶,和老乌碰了一下,说:“他现在和黎厂长走得很近,都不怎么理我这个师傅了。”老乌就沉默了。一口气喝下半瓶酒,却不知说什是好。王一兵说:“也没什么,自由竞争嘛,有句话说得好,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不想当主管的打工仔,也不是好工仔。”老乌就明白了王一兵的处境,说:“要不把小不点叫出来,我和他说道说道,他总该还买我的账吧。”王一兵说:“你叫他,那我就先进厂去了。”老乌知道,王一兵和小不点,怕是已经闹得势同水火了,不然王一兵不会连和他一起坐坐都不愿意。想到刚才见到王一兵时,他眼里的冷淡,原来症结在此。
“世事难料啊。”王一兵喝口酒,说:“你知道吗,李钟出事了。”老乌一惊,举向嘴边的酒瓶又放下了,说:“李钟出事了?”王一兵说:“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听说都判了。”王一兵伸出手指比划着,说:“十年哪!”“十年?”老乌说:“为啥?”王一兵说:“听说也没有多大个事。好像是,李钟离开瑶台厂后,去了深圳,在一家公司跑业务,听说混得不太好,他还打电话来找过你,没有找到,又找我,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里?我说我不清楚。后来,就没怎么联系了。前不久,我是听注塑车间的吴主管讲的,吴主管是当时李钟介绍进来的机修,和李钟是一个村的,当时不是跟着李钟罢工,中途退出了吗,现在是主管了,我听他说,有天晚上,李钟和几个同事一起出去喝酒,回来的**上,遇上了治安查他们暂住证。要是在平时,几个人断不敢胡来,但那天他们喝了点酒,加之心情也不太好,就没把治安仔放在眼里,反倒问那些治安,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居住,怎么还要办暂住证。治安队员们,平时都跋扈惯了的,那些个打工仔打工妹,见了他们,无不如老鼠见了猫,哪见过胆敢藐视他们的,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呼啦一声,几条大汉就将李钟三人围在中间,一顿拳脚,打了个稀里哗啦。那两个早被打服,只有李钟不服,打倒在地又爬起,打倒再爬起。治安问李钟服不服。李钟说不服。不服再打。再打还是不服。和李钟一起的两人,哭着求情,说不能再打,再打会出人命的。看看李钟的确被打得够呛,李钟的同事又交了罚款,这才放他们走。不想李钟走了没多远,却在一个水果摊上抢了一把西瓜刀,疯虎一样扑过去,朝打他的治安仔一通乱砍,砍伤两人,治安们吓得四散逃窜,李钟最后投案自首了。”王一兵说罢,长叹一声道:“人啊,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你看李钟,咱们瑶台厂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就数他有能力,有想法,也讲义气,可谁能料到,他现在坐牢了。那个吴主管,当初可是李钟介绍进厂的,半途退出罢工,没想到还捞了一主管当。有个电视剧,前两年热播的,叫什么?《北京人在纽约》,那片头有一句话怎么说的?”老乌说:“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那里是地狱。”王一兵说:“对,就是这句话。就说瑶台吧,瑶台是什么地方?王母娘娘住的地方,是天堂啊,天堂……”
老乌说:“打工生活,的确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要守住自己,不容易啊。”王一兵说到了那部电视剧,老乌就想起,当初站在士多店外看这部电视剧的情形,想到身边认识的那些个人。老乌说:“知道李钟在哪里坐牢吗?”王一兵说:“深圳监狱吧。我想应该是。”老乌不再说话,两人喝酒,喝了一会儿,竟都有了醉意。握手告别。看王一兵斜着步子进了厂,老乌心里不痛快,眼皮还在跳,想,原来眼皮跳是因为李钟的事。又想,有机会,得去看看李钟。想,是自己害了李钟,当初如果不揭发他罢工的事,李钟也许就不会出厂,不出厂,就不会遇上治安,不会去坐牢,老乌心中的负罪感,就更加深重了。觉得,追究起来,是他害了李钟。想,不能再害王一兵了。老乌于是去找瑶台厂的保安,让保安叫一下周全林。
保安有些不太想叫,老乌掏出十块钱给保安,保安马上就跑进厂,一会儿,就把周全林叫出来了。这时,已到关厂门时,工人不得再出厂。小不点站在厂里,老乌站在厂外,两人隔了工厂的铁栅栏说话。老乌说:“长高了,也长结实了。”小不点说:“老乌你现在在哪里做?”老乌说:“又失业了,找工作呢,一直没找到。”小不点说:“哦!”老乌说:“别说我了,说说你吧,现在怎么样?”小不点说他现在技术很好了,丝印、移印、晒版那一整套都能拿下。老乌说:“和你师傅的关系处得还好吧。”小不点的脸上没了笑,说:“……还好。不过,老板很喜欢我,厂长也对我很好。”老乌说:“那就好。我要走啦,再晚点儿碰上治安,就不好办了。”小不点说:“那你早点回去吧。”老乌隔着铁栅栏,和小不点握了握手,说:“我比你大几岁,自称一下哥吧,哥希望你踏踏实实**。这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聪明又踏实的人不多。”小不点说:“我记下了,哥。”老乌说:“好好守住自己,不要让哥失望。”小不点说:“我知道。”老乌又说:“**要知恩投报,要常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凡事多想着别人的好。”周全林说:“我师傅对你说什么了?”老乌说:“没说什么,我就是希望你好。”说罢,带着一身酒气离开瑶台厂,好在一**没遇上治安队,安全回到基德厂。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老乌心情坏到极点。他没有想到,还有一件让他心情更坏的事在等着他。回到厂里,已是十二点,房间里已熄灯,室友们都睡了。老乌胡乱冲了个凉,衣服也不想洗,放洗衣粉,拿水泡了,回到房间,摸黑爬上床,倒头就睡。老乌觉得很累,前所未有的累,身累、心更累。刚要睡着,下铺的通城佬回来了。通城佬这次回来,倒是轻手轻脚,老乌觉出不对劲,感觉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过了一会儿,床就开始“咯吱咯吱”响了起来,下铺还传来压抑的喘息声。老乌突然明白,下铺的通城佬,是和他女朋友在干那事。通城佬的女朋友也在基德厂打工,老乌认识的。只是基德厂的宿舍管得极严,每层都有保安,不知通城佬是怎样把女朋友带进男工宿舍的。这些不是老乌关心的问题,现在,他的下铺,一男一女在**。老乌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动不敢动。老乌快三十了,还没沾过女人,除了当初和李彩凤假拍拖,牵过她的一次手,与异性再无更亲近的举动。现在,就在他的下铺,一男一女,在干那事,只隔了一层床板。燥热、愤怒、屈辱,同时涌上老乌心头。后来老乌检讨自己,觉得当时的心情,当真是很复杂。他恨不得跳下床,把那通城佬拉出来揍一顿。可同时,他又莫名其妙地觉得兴奋,甚至产生过揭开床板偷看的冲动。下铺折腾一通之后,终于平静下来。老乌听见下床的声音,宿舍门被轻轻打开,那女孩的脚步声远去了,不一会,下铺就传来通城佬的呼噜声,老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渴望有个女人,渴望异性的温存。这一晚,老乌失眠了,凌晨四点,老乌偷偷摸摸下床,躲在厕所里,自己解决了膨胀的**。但这件事,给老乌带来的是更坏的心情。他恨下铺的通城佬,明摆着没把他们这些人当回事。可是,隔一段时间,老乌又有了隐隐的期待,期待着通城佬再把女友带进宿舍。老乌等了半个月,也没有等到。现在的老乌,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老乌发现,原来他的内心也有如此阴暗、龌龊的一面。他就在这种自责中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