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决定给李钟写封信。他真写了,写了很多,他在信中回忆了和李钟在一起的美好时光,写他的忏悔,也写他现在的生活,写他的烦恼与苦闷。他什么都对李钟说,包括下铺通城佬的事,也包括自己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心理。他还在信中鼓励李钟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日出来。他说李钟是他打工这么多年,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人……等等。老乌写得很动情,写的时候,数度落泪。信写好了,在信封上写下:深圳市深圳监狱李钟收。老乌把信寄了出去。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李钟没有回信,他寄出的信也没有退回。老乌想,也许李钟收到了,只是他不想回信。
月底,通城佬再次把女朋友带进男工宿舍。老乌于是又度过了一个紧张、兴奋、悲伤、屈辱的不眠之夜。第二天,老乌又趴在铁架**,给李钟写信。老乌在信中说,“李哥你好,上次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你现在还好吗?每天吃什么饭,要干活吗?听说里面有牢头,牢头打你了吗?你的脾气那么犟,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忍就忍吧!你需要什么吗?你喜欢看书,想看什么书,你回信写个书目,我买了寄给你……”老乌在信中写道:“今天,我下铺的通城佬,又把他女朋友带来了。我的心情,比上次更加复杂。李哥,我觉得我变了,变得下流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你能给我回一封信吗?记得当时在瑶台厂,你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我觉得,你就是一道光,总能照亮我生命中的黑暗。我盼着,这道光再次照到我的身上……”老乌在信中怀念着过去,他说,“李哥,我是多么怀念我们在瑶台厂的那段时光啊!为什么当时不觉得幸福,不懂得珍惜呢。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告密,你也不会走上现在这条**。李哥,当时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有好多我不明白,可是现在这间厂,每天没完没了的加班,从来没有加班费,现在,我很明白你当时的心情了,也理解了你当时的所作所为。可是,我没有勇气像你那样……”老乌又在信的末尾写上:“我会一直这样给你写信的,直到你回信为止。”老乌说,“等有时间了,我想去看你。”
后来,老乌就把给李钟写信,当成了他的心灵寄托。每当生活中、工作中遇到了不快,每当他有什么事想不通的时候,或者生活中有开心的事情,都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李钟。老乌并不奢望李钟能给他回信,只是这样不停地写。就像是写日记,他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出口,心中的委屈、不安、快乐、悲伤……一股脑儿地写在信中,然后装进信封,寄给李钟。每次老乌只要提起笔,把这些不快写在纸上,心情就会平静下来。除此之外,老乌的生活,依然是老样子。每天上班没完没了地加班,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架机器,变成机器上的一个零件。唯一可以证明他还是个人的,就是他在写信。老乌有了一个自己的世界,他不和人说话,他,也不再渴望林小姐能提拔他当主管。
老乌的内心,获得了暂时的平静。然而,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老乌身处在一个多事多非的工厂,想要获得内心的平静谈何容易?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两件事,深深触动了老乌置身事外的神经。第一件,师傅赵绪成突然被炒鱿鱼。自从老乌到了调油部,师傅对他是关爱有加。老乌的调色技术很快就上了手,赵绪成有更多的时间自学雕刻。赵绪成曾经请过设计组的林虎吃饭,并送了礼物给林虎,他的意思,是想让林虎出面活动,把他弄到开发部学雕刻。林虎对赵绪成印象不坏,答应了,说会找恰当的时机对林小姐说。没多久,林虎把赵绪成调到开发部,负责打版样品的调色。林虎的意思,赵绪成在调完色后,有空还可以看看其他师傅是怎么搞雕刻的,看得多了,将来学起来也快。赵绪成调到开发部,自然是兴奋。当天晚上,请了几个徒弟,当然包括老乌,在工业区的川菜馆里庆贺。徒弟们也都为师傅即将实现梦想而高兴。那一晚,大家都喝了酒。赵绪成的情绪颇高,赵绪成调到开发部后,调色组就得重新任命主管了。老乌当时就意识到自己机会来了。果然,不几日,人事部就在宿舍门口的告示栏里贴出了告示。老乌升任调色组主管。调色组的人不多,但工作责任重大,老乌当主管后,工作上越发小心谨慎。之前有师傅在,他什么都不用操心,师傅给他一个样品,一个数目,他按照样品的颜色,调出所需分量的油漆就行。现在当了主管,工作自然要复杂,不仅要合理安排工作,其他三个师兄调好的色,要经过他最后把关签字,才能送到生产车间。以老乌的能力,安排这些生产自无问题,他对生产流程亦已熟悉。但是处理和几个师兄的关系,却颇头痛。师傅走后,师兄们做梦也未料到,新主管会是老乌。一来老乌资历最浅,对生产的熟悉程度不如他们,二来,老乌长得这个鬼样,师兄们平时对他不坏,但那是因为把他视为弱者,才对他处处关照,突然间,弱者变成了强者,师兄们就有点想不开了,对老乌安排的工作,多少带有抵触情绪,要干不干的。有时调色,调得和样版有了**成接近就算了事。老乌也不好意思让师兄们重新再调,便自己动手校准颜色。老乌的想法,时间久了,他会感化三位师兄的。然而,还没等他感化师兄,师傅却出事了。
赵绪成调到开发部不到一月,一天晚上,总务主管突然带着保安,袭击了赵绪成的宿舍,从赵绪成的箱子里翻出了雕刻用的胶泥。次日,赵绪成因偷窃工厂财物,被炒了鱿鱼。一切就是这样简单而突然,就在赵绪成往雕刻师的**上迈出第一步时,梦想就这样戛然而止,连一点铺垫都没有。为了师傅,老乌第一次去找林小姐求请。他对林小姐说,他太了解师傅的为人了。但是林小姐说没有办法:“人赃俱获,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林小姐说:“李保云你不要什么都管,用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出什么差错就是了。任命你当主管,可是有人反对的。”林小姐没有说谁反对,但老乌知道是谁。老乌说:“林小姐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没能留下师傅,老乌心里终觉不是滋味。师傅丢了工作,而最大的受益者,反倒是他老乌。师傅不离开调色部,他哪里能当上主管?赵绪成出厂的时候,老乌和其他三个师兄一齐去送他。赵绪成却还在为自己突然被炒弄得一头雾水。“肯定是有人告密,不然总务和保安不会突然冲进宿舍,直接就从师傅的箱子里翻出胶泥。”师兄说。赵绪成说:“不知道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要去告我的黑状。”就在他们几个和师傅在厂门口话别时,林虎出来了。见他们在一起,迟疑了一下,对赵绪成说:“对不起,本来想帮你,却弄成这样。”赵绪成说:“不关你的事。”
“肯定是有人告黑状。”一师兄愤愤不平。
赵绪成说:“可是,我真不知道得罪谁了。”林虎说:“怪你悟性太高了。”赵绪成若有所悟。他想到,那天林虎在开发部,拿了一张新款公仔的头型设计稿,让几个雕刻师雕。打版总是这样的,反反复复,要打好多款,因此有时任务不是太紧时,林虎会让几个师傅们同时打一个款式,然后挑最有感觉的一款进行修改最后定版。赵绪成没事,在一边看。林虎说:“手痒了吧,这会儿没事,你也雕一个试试。”其他几个师傅们,都对赵绪成笑笑,问赵绪成能不能看懂设计图。没想到的是,大家雕出的东西,林虎都不满意,倒是赵绪成雕的,虽说比较粗糙,却别有一番味道。林虎当时夸了赵绪成几句,说:“还是有素描基础的上手快。”其他几个师傅,无一人练过素描,都是在工厂里打工,跟了师傅学出来的,雕得多了,熟能生巧。对着一个立体的样板,能准确地复制出泥胎,但对着平面设计图,理解起来就有难度了。想到此处,赵绪成一拍头,说:“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林虎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时你不一定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但你的存在,妨碍了别人。”林虎拿出一张纸,上面写了地址,对赵绪成说:“你去找这个人吧,他是我同学,也在玩具厂做开发。说是我介绍的,他会给面子的,我再给他一个电话。”说完和赵绪成握手而别。赵绪成对几个徒弟说:“别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我早就不想在基德厂干了,这样的厂,哪里是人呆的地方。”又对老乌说:“好好做吧。”
打工几年,老乌最怕这样的离别。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晚上,老乌又给李钟写信,告诉李钟,师傅走了,被人告了黑状,说他想到了自己当初去老板那里告密的事,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钟。老乌又写,经过的事情越多,对人性越发的失望、悲观了。说现在的人,都越来越狭隘,为了一丁点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还写,他现在当了主管,但是工作开展很难。人们可以看着与自己无关的人发达,却不能容忍身边的人超越自己。老乌说,在这样的社会,要做一个好人,真的很难!说,不过李哥你放心,我会守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