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九二年来的,八年了。”老乌说。黄叔说“八年了,一晃,那时你才二十郎当岁。”老乌说:“可不,转眼我都三十多了。”黄叔说:“那会儿,我也还是刚开始做生意。”老乌说:“现在您都成千万富翁了。”黄叔说:“什么富翁不富翁的,有些东西,有钱也买不到的。”说到此处,倒是有些感慨不已:“岁月不饶人哪,黄叔老了,六十岁的人了。”老乌说,“可是您一点也不显年纪,看上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比我第一次见您时反倒还年轻了。”两人又谈了瑶台的变化,谈了国际国内形势,谈了中国的大使馆被炸。说着说着,黄叔突然不说话了。老乌说:“黄叔,您找我肯定有事,有什么事您说,是不是想收回房子,您要收回,肯定有您的原因,不管怎么样,您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感念您的好。”
老乌这样一说,黄叔就说:“不要这样说,这些年来,你也帮了我不少。有些老板,总以为他们重用了某个人,那就是照顾人家,认为是自己养活了别人,其实这样的想法要不得,打工者和老板,利益并不是对立的。老板养活打工者不假,但同时,也是打工者养活了老板,就说我们俩吧,表面看,我是关照了你,可那也是你有值得关照的价值。”老乌说:“我真是很感激您的,您有什么话就吩咐吧,只要您用得着我,”黄叔说:“那,咱们谈正事吧,老乌你年龄也老大不小,得想想成家的问题了,这年头,女孩子都很实际,你自己又是这样一个情况,没有经济基础,想找个满意的对象好难的,我这样说,你心里可能不高兴,但我说的是实话,”老乌说:“我没有不高兴,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您说的,也是我的心里话。”黄叔说:“可是要做生意,得有一笔启动资金,现在不像我们当初做生意那会儿了,那时机会比现在多,也容易做起来,白手起家不是神话,但现在就难了。”老乌说:“是这样的。”黄叔说:“老乌你想过没有,比如做点什么生意,开个像样的店之类的,黄叔可以帮你,十万八万的,黄叔还是舍得。”老乌一听,就激动地站了起来,说:“黄叔,您能让我做这二手房东,我已感激不尽了。您又……”黄叔说:“没什么,这也是缘分。黄叔老啦,挣那么多的钱,也不能睡在钱上过日子不是。黄叔这辈子,吃过一些苦,但这些年下来,也算是事业有成,也没什么遗憾的事,就是,缺个儿子,你知道的,广东人和你们内地人不一样,把儿子看得重。我倒是看得淡些,可是你阿姨她看得重,觉得这辈子没能给我生个儿子,对不起我们黄家……”老乌听黄叔说到儿子,心里一凛,明白了**分,手不觉就有点抖,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话来,仿佛嗓子里塞了一把草。只听得黄叔说:“你阿姨对我说了,说你捡了个孩子,她抱过几次,就欢喜得不行,想把那孩子领养了。一来呢,也是圆了你阿姨一个心愿,再说了,孩子跟你,将来的教育、成长,都是个问题,知道你舍不得这孩子,但你也要为孩子的将来着想,如果孩子跟了我们,对他的成长肯定有利。我们送他上贵族学校,将来还可以送他去国外念书,还能继承我的家业。老乌你是个好人,相信你不会那么自私的,一定会为孩子着想,是不是?”黄叔说:“当然了,你阿姨的意思,你也抚养了孩子这么久,我们不能让你白费心血。”老乌听得黄叔在说话,却觉得黄叔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宇宙深处,黄叔的形象,在他的眼里,也模糊了起来,成了一个虚幻的影,身体仿佛掉进了冰窖里,止不住地抖,抖了好半天,才抖出一句:“不是钱的问题。”黄叔很是难为情,额际沁了一层汗,掏出纸巾擦了一把,说:“我知道,我们这样做有些……不过,你再好好想想。”这时,老板娘已经把乔乔抱转回来了。老乌一把夺过乔乔,紧紧搂在怀里。黄叔似要虚脱了一样,站起来,疲惫地说:“你好好想一想,想通了,给我个电话。”
黄叔和老板娘一走,老乌的泪就夺眶而出。将脸紧紧贴在乔乔的脸上,说:“乔乔,爸爸的乖宝贝,谁也别想把你从爸爸身边抢走,谁也别想。”老乌觉得冷,上下牙齿直打架。关了电话超市的门,把被子裹在身上,还是觉得冷,这种冷,是从骨头里往外沁出来的。乔乔被老乌的举动吓着了,又可能是被老乌抱得太紧,哇哇哭了起来。乔乔一哭,老乌的心就碎了,老乌也哭。哭得天昏地暗。后来,乔乔哭得睡着了。老乌也睡了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我该怎么办?”老乌想不出解决这难题的办法,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帮他出主意的人。但有一点,老乌是毫不动摇的,那就是,给再多的钱,也不能把乔乔从他身边带走。只是,若是提出想要乔乔的是别人,对老乌来说自然不是难题,但想要乔乔的,偏偏是他认着恩人的黄叔,况且黄叔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细究起来,黄叔这样做也没有错,他又不知老乌和乔乔之间还夹着阿湘。又想,若是孩子跟了黄叔,对他的成长,当然是有利的。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自己,就毁了乔乔的幸福。”老乌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不把孩子给黄叔,不仅是出于对乔乔的不舍,还有对阿湘的等待与责任。阿湘把孩子交给他,是因为她相信老乌会把孩子好好带大,“也许有一天,阿湘会回到我身边呢?”老乌想,“到那时,我怎么跟阿湘说?我说阿湘,对不起,我把孩子卖给别人了?”这样一想,老乌越发坚定,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孩子给黄叔。别说十万,一百万也不给。这不是钱的问题,也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只是,一想到黄叔把那些话说出口后,那一头汗的窘样,心里亦觉得黄叔甚是可怜。老乌拿出和阿湘、乔乔的合影,照片上的阿湘心事重重,老乌知道,阿湘其实是牵挂着孩子的。许多的夜晚,老乌抱着乔乔,怀想着他跟阿湘的那个**之夜。是阿湘,让老乌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一夜,是老乌最心醉亦最心碎的回忆。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看见阿湘雪白的胴体,**的**,那眩晕的感觉,老乌想,阿湘,我的女人,我爱你,我想你,你在哪里?你现在过得可好?你放心,我会带好乔乔的。一定。
老乌就这样拖着,一直没给黄叔回话。老板娘也没有再来找过老乌。说话间,就是这年最后一次去瑶台厂交房租了。老乌让他请的女工带孩子,他可不敢再带着乔乔去瑶台厂。老乌去把钱交了,厂里到了年关,赶货赶得紧,黄云瑶也没有和他多说话,只是收了钱就忙去了。老乌想,不能总是这样拖着,还是得给黄叔一个交代,于是鼓起勇气去了黄叔的办公室。黄叔见了老乌,颇为尴尬。不自然地笑了笑,说:“来了。”老乌也像是做了对不起黄叔的事,低着头,说:“黄叔,对不起。”还是黄叔大度,说:“咳,这事我们也不对。老话怎么说的?君子不夺人所爱。也是你阿姨喜欢那孩子,让我去说的。都过去了,你也别往心里去。”老乌没想到,黄叔如此通达,感动地说:“黄叔您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这些天来,我吃不香睡不好,心里总像被一块烂布堵着。”黄叔说:“别往心里去,你黄叔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老乌觉得,他得给黄叔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一个舍不得孩子的理由。老乌想给黄叔解释一下,干脆就撒个谎,说他老乌其实就是乔乔的亲生父亲。老乌在来瑶台厂之前就想好了,就这样对黄叔说。老乌说:“黄叔,其实……”黄叔的手机却响了。黄叔接了电话,看了一眼老乌,老乌明白他在此黄叔不方便说话,便道:“黄叔您忙,我先走了。”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黄叔说了句:“帮我把门关上。”
走出黄叔办公室,老乌想,得去看看阿霞,怎么说,也是老相识了。就往注塑车间走去。刚到车间门口,却碰见老板娘,老板娘正在帮几个女工给注塑产品返工。她是个闲不住的人,不像黄叔那样与时俱进,跟着企业共同成长,企业大了,黄叔的见识也广了,知识面也宽了,和他交往,若非知根知底,断不敢相信老板只读过高小。老板娘却是原地踏步,厂子越大,她越是插不上手,在家又闷得慌,又不愿去学打太极或是跳舞,更不进美容院,也没有别的爱好,黄叔和儿女们就劝她出去走走,去了一起趟新马泰,再也不想跑,说累得死。老板娘也是实在闲得慌了,不然也不会动心想领个儿子了。闲不住的老板娘,就爱到厂里做些杂事。看见不顺眼的,就爱去指责唠叨,弄得工人都很不待见她,连女儿女婿也觉得她来厂里是添乱。不让她来,她就说,我的厂,我想来就来,点样?的确如此,当初黄叔注册公司时,法人代表,是写了老板娘的名字的。黄叔也是为了安慰老板娘,才如是做。女儿女婿拿她没办法,就去求黄叔,黄叔说了她好多次,让她别这样,要有个老板娘的样子。但老板娘不听,倒说:“你生意做大了,就看不上我这老太婆,嫌我给你丢脸了。”黄叔脸青一阵白一阵,说:“你呀,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没事了就不能去打打牌跳跳舞什么的,来厂里也就罢了,不要什么都管。”老板娘说:“看见他们浪费东西我怎么不能管?”话是这样说,后来,老板娘倒是真不怎么唠叨工人了,但三天两头跑到厂里寻些杂事做,若不知的,根本想不到,她是厂里的法人代表,还以为是一个杂工婆呢。黄云瑶也劝她妈妈,说爸爸是个爱面子的人,跟他交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没看他办公室里挂的照片,都是和大人物的合影。黄云瑶说:“妈,你也要进步,平时把自己打扮得洋气一点,又不是没钱,没事去泡美容院也是好的。”老板娘说:“你妈就是个农村女人,不习惯进那些美容院什么的。”老板和黄云瑶都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