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一时却没认出阿霞,见有人向他祝贺新年,疑惑地问:“你是……?”
阿霞说:“认不得我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哟。”
老乌惊道:“呀,是阿霞!快请坐快请坐,我给你倒杯水。”
阿霞大大方方落座,说她早知老乌在这里开店,只是进厂后一直很忙,总说想来看老乌的,直拖到今天。老乌对阿霞的到来甚是意外,说:“我听大小姐说过你在瑶台厂,只是带着孩子,忙得团团转,年前的事又特别多,那天想去车间看你,结果在门前遇见老板娘,被他讽刺了一通,便没有去了。”两人说话都极客气。老乌说:“你来就来,还买这些水果干嘛。”又说:“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阿霞说:“不用了,先来认认门。”抱过老乌手上的孩子,说:“听说你捡了个孩子,就是他吧。长得好漂亮。”老乌抓着脑壳。咧开嘴笑。阿霞说:“这孩子长的,看上去就亲,好像在哪里见过的样。”老乌说:“现在的小孩子都长得好看。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家里还好吗?”阿霞说:“九八大水之后,家里的情势是越发的不行了,不出来打工,一家人都没法活。”老乌说:“几个孩子,多大了?”阿霞说:“一儿一女,女儿去年下半年发蒙读书,儿子也四岁了。”老乌感慨不已:“你看,一晃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我还……”老乌说:“你看我,见了你,一高兴,都不知怎么说话了。”阿霞说:“老乌你的嘴几时变得这么甜了?”老乌不解阿霞何以有这一说。阿霞笑道:“明知我来瑶台厂了都不去看我,还要等我来看你,还说见了我高兴,不是嘴甜是什么,”老乌说:“是我的不是……我接受批评。”阿霞问:“这么多年,你都一个人过?”老乌说:“不一个人过还能怎么样?咱又穷又丑,谁愿意跟我呀。”阿霞说:“你这人心好,人家跟你交往时间长一点,就会觉出你的好来,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瑶台厂的女工多,总有合适你的。”老乌说:“我现在带个孩子,越发没人跟我了,还是算了吧,说个对象,那是害人家。”阿霞又说:“你和阿湘还有联系吗?”老乌脸上的笑凝固了:“……阿湘,没,没有联系。不知她现在怎样?”说着接过阿霞手中的乔乔,在乔乔脸儿上亲一下,他是又想到阿湘了。两人闲聊一会,无非说到各自这几年的生活,也都是捡了那并不重要的说。又就说到瑶台的变化,也说到时间在两个人身上留下的痕迹。到午饭时,老乌留阿霞吃饭,阿霞说什么也不肯,老乌便没勉强。
这,算得上是老乌新千年生活中的一点小浪花吧。
阿霞变了,变得早已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阿霞,要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老乌是怎么也认不出她的。阿霞的变化,不仅是身体有些发胖,眼神里,过去那种忧伤的、曾让老乌心动的那种**的东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被生活压榨下生出的坚强、乐观,而这坚强与乐观又似乎不那么真实,隐约透出无奈与麻木。阿霞走后,老乌在心底里把现在的阿霞和记忆中的阿霞比较了半天,他已然无法从现在这个阿霞身上,找到一丝当年的影子。老乌想,当年,我怎么会那样迷恋她呢?又拿出阿湘的照片。同样是时间的重量,同样是时间在两个女孩身上刻下的痕迹,如果说阿霞是变得失去了当年的灵气,变得沧桑了,那么阿湘却变得比过去成熟,更有女人味儿。老乌在阿湘的照片上亲一口,又想起阿湘走的那晚。想,我怎么那么傻?当时就没看出来阿湘是要离我而去?
过了差不多月余,阿霞再次来找老乌,不过这次阿霞不是一个人来,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阿霞介绍说是和她睡上下铺的工友,贵州人。两人在老乌这里坐了一会儿,东拉西扯聊了,阿霞问老乌:“你承包了三栋楼,又开电话超市,一个月下来不少挣吧?”老乌说:“都是黄叔照顾,今年房租都涨了,黄叔却没涨我的租,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三千来块。”阿霞说:“老乌你真是财不外露,哪里只挣三千?我看一个月下来,最少五六千都没问题。”老乌笑道:“那我再包给你如何,一个月我只收三千,多的归你。”阿霞说:“我哪有那个能力呀。吴姐差不多,吴姐能干着呢。”阿霞的意思,是要隆重推出跟他一道来的吴姐了。被称着吴姐的慌着说:“阿霞你瞎说什么呀,我哪有你说的能干?能干还在厂里干清洁工?”倒有些忸怩了。两个女人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老乌说:“常来玩。”阿霞说:“下次星期天放假,我们买了菜来你这里打拼火怎样?”老乌说:“好啊好啊,非常欢迎。”
到星期天,阿霞果真和吴姐一起来了,还提了鲩鱼、肉、青菜。老乌说:“以为你们说着玩呢,没想到真的来了。”阿霞笑:“怎么,不欢迎呀。”老乌说:“我是高兴过头了呢,你们是客,哪能要你们买菜呀。”两个女人却忙将起来,不一会儿,饭菜就好了。老乌问阿霞和吴姐喝可乐还是啤酒。阿霞颇有些豪气地说:“喝酒,吴姐会喝酒。”老乌就从对面士多店买了三瓶啤酒。阿霞也喂乔乔喝了一瓶牛奶,问老乌有没有给乔乔吃点饭食。老乌问:“这么小能吃饭吗?”阿霞说:“唉,你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带孩子?你问吴姐,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是该吃饭了?”吴姐说:“可以蒸点鸡蛋羹给孩子吃,稀饭面条什么的也可以喂给他吃了。这么大的孩子,都可以断奶了。光吃牛奶哪里行啊。”吴姐又问老乌有没有鸡蛋,说是要给孩子蒸个水蛋。老乌说:“鸡蛋倒是有,只是太麻烦了。”阿霞说:“什么麻烦?人家吴姐愿意麻烦呢,天天这样麻烦她都行。”吴姐红了脸嗔道:“阿霞你瞎说什么呀!”倒是手脚利索地把鸡蛋蒸上。乔乔吃了奶,已经睡着。三个人喝酒吃饭,甚乐,老乌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了,直夸吴姐菜做得好。阿霞笑盈盈地看着老乌:“想不想天天吃这样好吃的饭菜。”老乌说:“……”把他那瓶酒喝光了,阿霞没怎么喝,她那瓶,又让老乌喝了三分之二。吴姐边吃边注意蒸着的水蛋,说:“蛋好了,”放下筷子,去关了火,看看蒸好的蛋,说:“正好,不老不嫩。等会儿孩子醒了喂他吃。”饭毕,吴姐又要去洗碗,阿霞把吴姐推出厨房,说:“我来我来,你俩多说一会儿话,我看你们两个蛮谈得来的。”吴姐便去和老乌说话。阿霞洗毕碗筷,加入了聊天,说:“老乌可是个人才呢,要不是脸上有这胎记,早就当上经理老板了。”又说:“吴姐是个苦命的人。”
三人正聊得起劲,乔乔却醒了。吴姐抢着喂乔乔吃了些鸡蛋。边喂边教了老乌一些育儿的经验。乔乔吃完时,天也不早了,吴姐说她有些累,想回厂休息。阿霞说:“你先去吧,我和老乌还说会儿话。”吴姐走后,阿霞就问老乌:“觉得吴姐这人怎么样?”老乌说:“人蛮好的。”阿霞说:“她也是个苦命人呢,很小就出来打工,一直在人家家里当保姆,给人带孩子。到现在,都带过三个孩子了。后来回老家嫁人,带过三个孩子的女人,自己却不能生孩子,男人就和她离了婚,她只好出来打工。今年三十五,可是看上去不显,我看她和你蛮般配的。”
老乌说:“阿霞,弄了半天,你是在给我说媒呀?”
阿霞说:“可不,我不是对你说过嘛,我们瑶台厂的好女人多着呢。你也要成个家了,带着孩子,没个女人怎么行呀。我今天带吴姐过来,就是来相亲的。我问过吴姐,吴姐说她不在乎有钱没钱,也不在乎人长得好坏,只要人好就行,还说她一看就觉得你是好人,不然哪里会对别人的孩子这么好呢?吴姐是一眼就相中你了。我也觉得,你们两个特别合适。”老乌说:“你呀,你这是乱点鸳鸯谱。”阿霞说:“这么说来,你是心中有人了。”老乌红了脸:“我的心小,心里有了一个人,就再装不下别人了。”阿霞的脸也红了,以为老乌心中的人是她呢,叹息道:“你这老乌,让我说什么好。你要是嫌吴姐比你大,我再给你介绍个年轻的。”老乌说:“你就别费这个神了。”阿霞说:“那你让我怎么去对吴姐说呢?”这事过后,好长一段时间,阿霞再没有来找过老乌。老乌觉得,自己欠阿霞一个人情,也对不起人家吴姐。想,只有人家挑他的份,哪有他老乌挑人家的理呢。就越发地怕去瑶台厂,怕见到老板娘,也怕见到阿霞和吴姐。
这天,老乌抱着乔乔,越看越觉得乔乔像极了阿湘,心有所动,就写了一幅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贴在阁楼的床头,每天睡前看一会儿阿湘的照片,又看一会儿他的字,然后发出一声长叹。心事百转千回,相思郁结。乔乔满周岁那天,老乌是有特别期待的。想,也许阿湘会在儿子一岁生日时回来看看。然而那天,老乌等来的仍是失望。那天,老乌带乔乔去照了张周岁照,还是给乔乔照百日照的那家照相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