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小科长。”老乌说:“成与不成,我都要谢您,您尽力了。”河哥亦颇为不平:“说实话,珠三角能有今天,离不开你们这些外来人员,你们建设了这个城市,但这城市给你们的却太少了。”老乌说:“别人的城市么。”河哥说:“……我捎你一脚,送你回去。”老乌说:“一起吃午饭吧。”河哥说:“不用了,我还有事呢,没能帮上忙,很不好意思。你到哪里,我送你。”老乌想了想,说:“……到沃尔玛门口。”
老乌深感对不起余欢,当然更对不起阿霞。想着余欢失落的样子,咬咬牙,上沃尔玛给余欢买了个芭比。这亦是余欢梦想多时的,每次一起逛沃尔玛,余欢都直奔玩具区,不喜欢其他的玩具,就喜欢芭比公主,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摸摸。每每是时,阿霞就会拉着她,说走走走,看什么看,那么贵!这是有钱人家孩子玩的,咱们可玩不起。老乌便说,“一个洋娃娃,要一二百,真是太贵了,我在基德工艺厂打过工,基德厂也生产各种公仔,成本很便宜的。”老乌不明白,为什么小女孩们会那么喜欢芭比,不就是一个洋娃娃吗,有什么好玩的呢?如果说喜欢洋娃娃是小女孩的天性,为何超市里其他的国产洋娃娃,一样穿着漂亮裙子,一样金发碧眼,小余欢却独独喜欢芭比?老乌自然没有去深究这背后的文化根源,亦无法想到这是一种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侵略的结果。
老乌双腿如灌铅样重,回到瑶台,阿霞一见老乌脸色,就知事情没办成。老乌说:“对不起,阿霞。”阿霞说:“这哪能怪你呢,公立小学是咱们能读的?你有这份心,我就很知足了。”老乌说:“余欢呢。”阿霞说:“在上面写作业。”老乌说:“我都不知如何对余欢说呢。”掏出芭比,说:“但愿她不会太伤心。”阿霞说:“我的天,你疯了,买这没用的东西干嘛,多少钱?”老乌说:“一百六十八。”阿霞说:“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老乌把如何去找河哥,如何要办那么多证,又如何去找小学的主任,说到那些介绍人,都是区长书记什么的,阿霞说:“咱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老乌终是不平,说:“凭什么呢?这城市当初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没有我们这些外来人,会有今天?为什么我们的孩子就不能进公立小学?还有那个王八蛋暂住证,到哪里说理去,我们都是中国人,却要在自己的国家暂住。”阿霞说:“好啦好啦,别发牢骚了,又不是咱们一家的事情。”
余欢听说学校的事没办成,嘴就撅了起来,眼里泪花花直打转。余欢想上公立小学,每次经过公立小学,小学里气派的教学楼,绿草如茵的校园,穿着漂亮校服的小学生,这一切,都让余欢羡慕不已,心生向往。因此每次经过公立小学,余欢都会趴在围栏上看了又看,依依不舍,而每次老乌总会安慰余欢,说将来一定想办法让你到这间小学读书,没想到,长久的期待,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她哪能不伤心。老乌说:“不上就不上,咱们余欢这么聪明,上什么学校都能成为好学生。”把芭比藏在背后,说:“余欢,叔叔有个好东西要送给你。”毕竟是小孩,听说有好东西,又高兴起来。说:“什么东西?”老乌说:“你猜,你最喜欢的。”余欢说:“文具盒?”老乌摇摇头:“说,当当当当,你看,这是什么?”把芭比亮出来,余欢尖叫了起来:“哇,芭比公主,好漂亮啊。”一把就从老乌的手中抓了过去。看着余欢开心,老乌和阿霞相视而笑。阿霞说:“余欢,叔叔对你好吧。”余欢说:“好!”阿霞说:“你要记得叔叔的好。”余欢却不理会阿霞,只顾去研究她的芭比,这天下午,就一直在摆弄芭比的头发,晚上睡觉前,也要搂着芭比,把她放在枕边才睡。见姐姐有了芭比,乔乔居然也知道羡慕了,也要玩具。老乌问,要什么。乔乔说:“芭比,我也要芭比。”老乌说:“你一个男孩子,玩什么洋娃娃?男孩子要玩枪,玩变形金刚。”乔乔吵了一会,便去抢余欢的芭比,余欢哪里肯依,一个不给,一个要抢,居然就打了起来,乔乔小,抢不过,一哭二闹的,赖在地上。阿霞便把余欢骂了,夺过芭比给乔乔。乔乔不哭不闹了,余欢却把自己的头蒙在被单里,哭成了泪人儿。老乌知道,心痛不已,罚了乔乔的跪。乔乔不怕阿霞,倒有些怕老乌,听话地跪着,眼里自然是噙一汪委屈的泪。阿霞过意不去,让乔乔站起来,别跪了。老乌正色道:“对孩子不能太娇惯。这么小,看见别人的东西好了就去抢,长大了还得了?我教孩子,你别掺和。”阿霞不作声。老乌便问乔乔:“知道错了没有?”乔乔说:“知道错了。”老乌说:“错在哪里?”乔乔说:“错在,错在……”说不出来,又哭了。不想这一哭,身上的皮肤又起了红疹,慌得阿霞忙给乔乔洗澡,涂药,又服用了抗过敏药。这一晚,乔乔不肯再和老乌睡,阿霞便带乔乔睡了,看着怀里的乔乔,想着家里的余乐,想这孩子是无错的,想这孩子,这么小妈妈就不要他了,也是个小可怜,亦为自己对乔乔的冷落而自责。自此,待乔乔复如从前。
投桃报李,老乌亦对余欢更加关心。这日余欢拿着作业本让阿霞检查、签名,阿霞在做饭,忙得团团转,说:“你也不选一个时间,没见我正忙着的吗,要不,你去让叔叔签吧。”余欢拿着作业本去找老乌,说:“妈妈让你在本子上签名。”老乌说:“真是你妈让我签的?”余欢说:“我骗你干嘛?”老乌很认真地检查了余欢的作业,并且郑重地签上了名。从那天起,余欢的作业,就都由老乌签名。老乌把签名看得极重,这意味着阿霞已经把老乌当成孩子她爸,而孩子,也接受了他作为家长。老乌心里藏不住事,欢乐与不快,都写在脸上。老乌的脸上,就每天**漾着微微的笑。经常是,余欢在写作业,阿霞在厨房做饭,老乌逗着小乔乔,这样的时候,老乌就感觉很惬意。阿霞的脸上,也**漾着幸福的红光。阿霞问老乌:“你笑什么?”老乌说:“就是想笑。你看咱们这家虽说小,穷,可我觉得很幸福,幸福得我都害怕。”阿霞说:“害怕什么?”老乌说:“怕这一切不是真的,怕这一切是一场梦。”阿霞知道老乌心里担心什么。有时会叹口气,说:“要是乐乐也在,那就更好了。”老乌安慰阿霞:“慢慢来,一切都会解决的。”有了家,老乌开始学会享受了,白天坐在店里读书,那本《人间词话》他已读完,还给了刘泽,又从刘泽处借了一本南怀瑾的《金刚经说些什么》,另看到几本老书,线装竖排,纸页发黄,知是刘泽珍藏古本,不敢借走,就在书柜前翻了,分别是《山海经》、《淮南子》、《搜神录》、《子不语》。想到多年前,在火车站广场曾买过一本《山海经》的,却是书商胡乱拼的书,不禁一哂。便拿出那本《山海经》,小心揭开书页,先看编目,分别为“五藏山经”,“海外经”,“海内经”,“荒经”,先翻“五藏山经”,有文名《发鸠山》:
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名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读罢,心有所思,小心将书合上,一一装进盒中。回到家,却是用心去读《金刚经说些什么》,不想一读便迷上了,接下来读了南师数卷书,如《老子旁通》、《论语别裁》之类,倒觉得读书能让心变得安静,心性也日益通达。他在四楼阿霞的租屋里摆了桌子,每天都练一会书法,越发觉得刘泽所言不虚,对书法一道,有些新的体会,觉得书道正如人道,心性平和,字也不似从前那样外露,含蓄内敛了不少。老乌的情趣亦发生了变化,晚饭后,他常会带着阿霞、乔乔、余欢,一家人出去散散步。去离瑶台不过二十分钟**程的公园里走走,漫步花前,踏着暮色而去,荷一肩月光而归。阿霞嘴里总是说:“散什么步呀,生意不做啦?”老乌就说:“钱是挣不完的,该享受的时候就要享受”。阿霞说:“你还怕钱多呀,有了钱,咱们可以在瑶台买一套自己的房子。”老乌说:“买了房子呢?”阿霞说:“买了房子,一家人每天开开心心的,吃完饭看看电视,逛逛商场,散散步。”老乌说:“我们现在不就是吃完饭看看电视,逛逛商场,散散步吗?”有时出去散步,会遇到卖花小童,老乌会花三块五块,买一束姜花。阿霞捧了花,幸福得恨不能在花香里醉去。
这天晚上,电视里传来美国双子楼被撞的画面。过了一会儿,老乌就接到唐老师和子虚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都很兴奋,说美国的双子楼被撞了,说这是活该,谁让他们炸我们大使馆,又撞我们飞机的?子虚在电话里说:“老乌,咱们一块儿聚聚,我请客。“老乌说:“有什么事么?”子虚说:“庆贺一下呀。”老乌说:“庆贺什么?”子虚说:“美国被炸了,心里痛快,出了口恶气。”老乌淡淡地说:“我不想去。”子虚说:“为什么?美国被炸,你不高兴么?”若在从前,老乌定然也会高兴。而如今,老乌的心里,却有了另外一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