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从包里拿出两本《异乡人》,子虚说他早在报刊亭买了。刘泽也不是初次看见这杂志,说:“以前在老乌那里看过,版式蛮不错,很有朝气,没想到主编如此年轻。”这次大家没怎么喝酒,吃到快结束时,唐老师来了,大家不免介绍一番。唐老师看了“老乌的瑶台”那个专题。问张若邻,《异乡人》杂志和文化局是什么关系。张若邻说:“《异乡人》就是文化局办的。”唐老师给张若邻敬了酒,然后去埋单,却把发票给了张若邻,说他留着也没用。张若邻收下,未说什么。
转眼公元二OO三年农历新年,干支纪年癸未,羊司是岁。
老乌属羊,是年三十六岁,本命年。民间习俗,本命年多犯太岁之冲,尤其三十六岁,更是人生之重要关隘,老乌家乡,到了三十六岁,都会操办生日,请客摆酒以冲喜,另还得穿红**以驱邪。老乌亦买回四条红**轮换着穿。春节那天,破天荒放了一万响鞭炮,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火药香,对乔乔说:“乖儿子,你又长了一岁。你长一岁,爸爸就老一岁啦。”
老乌发觉他变得爱怀旧,才三十多岁四十不到,按说未到怀旧的年龄,可老乌常觉得,他的心理年龄,已有五、六十岁。老乌对往事的追忆,往往从春天开始。一个又一个春天,构成了老乌的成长史,也串成了一条漫长的春天与岁月的链条。春天是岁月刻刀,一刀一刀,刻出艰难与沧桑,幸福与欢娱。老乌多么热爱春天啊,朝气蓬勃的春天,万物生长的春天,遥远的,一九六七年的春天,老乌来到这个世界,在烟村的春风中成长,有谁知道,那个在乡村的田埂上飞奔的少年,将来会有着怎样的人生际遇?一个被乡村鄙视的丑八怪,他的未来、命运,他的所思、所想,他的喜怒哀乐,没有人会去关心的。老乌还爱怀想一九九二年的春天,怀想一九九二年春天的瑶台,闭着眼,让思想从一九九二年的烟村出发,一**上汽车转火车,火车转汽车,汽车又一**被人卖猪仔……脑中的画面像一个长镜头,慢慢从烟村到瑶台,画面中开始出现云瑶桥,出现云涌的绿水,出现云瑶桥头的古榕,古榕上那些白色的鹭,那像极了线装书中的插画般古老而宁静的瑶台……往事如流水,漫过老乌的情感堤坝,当镜头摇到瑶台厂时,阿霞和阿湘的影子交替浮现,他的思绪也漂浮起来,仿佛有谁在水面扔了块石头,思绪开始紊乱,他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在脑中还原一九九二年春天的瑶台。
现在是二OO三年。二OO三年的瑶台,和一九九二年的瑶台间隔了太多的感喟,太多复杂的情绪,太多欢喜与悲伤,太多不可思议。作为农民的老乌,已然离开土地十一年之久,但他依然葆有农民的习惯,在每年的春天种下希望,那希望就像庄稼,经过惊蛰春风,清明谷雨,芒种夏至,白露秋分,经过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小雪大雪,小寒大寒,一岁一岁,一年一年。来年春天,再种下希望。比如这个癸未之春,老乌亦在心里种下希望,希望新的一年,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消沉,往事不可追,落日向低垂,过去的让他过去。不是有首歌中唱过:“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那样活。”过去一年,老乌沉沦在对阿霞的思恋中。从阿霞的村庄回来后,他接到过一封信,阿霞在信中说她对不起老乌,但是她别无选择,阿霞终于对老乌说了实情,说孩子他爸在外打工,搞摩托车出租,结果被治安追,他骑摩托不要命地逃,逃了几十里,最后终于车翻人伤,失去了半条腿,他这一生已离不开双拐。阿霞说她不能在这时提出离婚,这时提出离婚,她的良心一辈子不得安宁,阿霞说她这辈子也不可能离婚,不可能和她亲爱的老乌相依为命了,阿霞说这是她的命,她认命。阿霞说感谢老乌,让她灰暗的生命中,曾经拥有了这样的一段快乐时光,那是她生命中最幸福的珍藏。老乌想,阿霞又何尝不是自己生命中的一抹亮色?还有阿湘,她们是他的伤口,是伤口里淌出来的血,是他暗绿的生命中一抹强红。老乌常想,若是生命中没有这些,他的一生,该是何等黯然?
过去的一年,老乌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偶尔去画家刘泽那里坐坐,或是帮李钟整理一下材料,写一写诉状,给《异乡人》写标题书法,之外,他差不多和这世界失去了联系。乔乔是他生命的全部。回首过去一年,终究还是有些事值得欣慰,比如乔乔的过敏没以前那么频繁,而且越来越聪明懂事,这便是老乌最堪欣慰的。癸未年春天,老乌许下心愿,希望乔乔的过敏症能好,希望他健健康康;然后呢,老乌想,得祝愿阿霞和阿湘过得幸福,不管怎么说,他曾经那样爱过她们,现在还爱。老乌许下第三个心愿,居然是国泰民安。许完这个国泰民安的愿后,老乌自己都有些感动了。打电话给朋友们拜年。子虚、刘泽都回家过年了,唐老师的网吧过年生意出奇的好,忙得抽不开身,李钟说忙了一年,他要好好睡三天三夜……在震耳的鞭炮声中,老乌蓦然惊觉,大家都很忙,都有自己的事业,只有自己是个闲人,才有时间在这里发这无用的感慨。
正月初三,李钟来给老乌拜年。老乌说:“不是说要睡三天三夜么?”李钟说:“天生劳碌命,睡不着哦,睡得浑身都痛。”老乌说:“你们多好,有事业可忙,就我闲人一个。”李钟问老乌:“新的一年有何打算?”老乌说:“新的一年,是不能像去年那样活的,但一时也没有想好干什么。进厂自是不可能,开这个小小家具店,怎么说也算自己的事业,且自由自在。”李钟说:“像子虚、刘泽一样,当自由艺术家如何?”老乌笑道:“李哥你别损我,我这人也许没别的优点,但我有自知之明。子虚写作能换钱,刘泽的画能拍卖,我的字,充其量只能算是写周正了,与书法的距离还差得远,再说了,现在的书法,是字以人贵的,谁会花钱去买一个打工仔的字?”李钟说:“说的也是。我也为你想过,弄这样个店,充其量也就混口饭吃,不可能像唐老师那样鸟枪换炮开网吧挣大钱。”老乌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我是想,今年不能像去年那样消沉了,可是苦于没有门**,倒是想过,把这二手家具店扩一扩,也卖些新家具,但又不太现实,一是没本钱,二来,咱瑶台这地方,新家具也卖不出去。”又问李钟:“李哥你去年做得怎样?”李钟说:“你也看到了,艰难创业,去年官司没少接,但都是小案子,打赢了也没有几块钱,赔偿少,佣金自然少。最可气的是那些托我打官司的打工仔,真的是可怜又可恨,有句话怎么说的,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找你打官司时一副可怜样,你说什么他都答应,我出钱给他们租房,提供一日三餐,到头来呢,赢了官司,拿到赔偿,脚底抹油,溜了。”老乌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李钟说:“去年就出了三桩这样的事,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其实也不是怪他们,他们有他们的难处,断指断手了,赔偿的钱又不多,将来的生活,都指着这点赔偿,一下子要拿出十分之三给我,谁都会肉痛,可他们也不想想,若没我,他们这点钱要得回来吗?为打赢官司,我是脚都跑起泡,我付出多少,他们从不会替我想的。”老乌说:“那你今年打算怎么办?”李钟说:“按说呢,做我这份工作是有价值的,往小里说,能挣点钱。往大里说,也是在为打工人做好事。好多官司,若不是我们这样的水货律师来接,大牌律师,谁鸟他们?申请法律援助吧,僧多粥少。”老乌说:“那个周立太,好像做得很风光,东莞有个叫管君的,也做得风生水起。”李钟说:“周立太现在是大名人,我怎么能和他比?再说他是正儿八经的执业律师。”老乌说:“东莞的管君呢,他好像和你是一样的情况,现在名气也很大。”李钟说:“我和管君是哥们,他这人脑子灵得很,会造势,抓住一次机会就做大了。还记得有阵子报纸上吵得沸沸扬扬,说深圳有家工厂不招河南人。”老乌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李钟说:“管君是河南人,他当时就向媒体表示,他要向法院起诉,说代表多少多少河南人向那家工厂讨说法,索赔人民币一元,这事被媒体一阵猛炒,**子打开了,现在牛得要死。”老乌说:“看来宣传很重要。”李钟说:“我现在一是缺少宣传,二来也少个得力帮手。要不,你跟我一起干吧。”老乌说:“我?跟你一起干!那哪儿成?我又不懂法律。”李钟说:“做咱们这行,只要把一本《劳动法》读熟读透就成,再说了,你给我当助手,帮我做的就是整理卷宗,打理原告生活之类的事,我们兄弟俩合伙来做事业,打赢了官司,我们按比例分红。”老乌心有所动,说:“这事,我得想一想。”李钟趁热打铁,说:“还想什么,咱俩一起把这事业做大,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周立太、管君一样出名,等我考到执业律师证,我们也开律师事务所,也接经济类官司。”老乌说:“出名不出名的,我倒不稀罕,想想这倒是件有意思的事,比开家具店有出息。只是,我带着乔乔呢。”李钟说:“乔乔不是上幼儿园么?每天早送晚接,又不耽误你做事。”老乌说:“你让我再想想。”李钟说:“那,你再想想,什么时候给我答复?你要不做,我得另外找人。我可是做好准备,新的一年,要铆足劲干的。”老乌说:“就这几天给你答复。”李钟说:“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婆婆妈妈,还舍不得这个旧家具店么?你甘心一辈子守着这店过日子,人活着就得折腾,树挪死,人挪活。”李钟这样一说,老乌一咬牙:“好,跟你干。”李钟说:“对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样果断,才是男子汉处事,记住,不是跟我干,是咱俩一起干。”老乌说:“只是我得先把这店转出去。”李钟说:“这还不好办,现在就写个转让启事贴在门口,分分钟就能转出去。”老乌就写了转让启事。突然有了重获新生之感,热血亦有些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