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得要打单衣。不出去了,出去热得心里慌。”老乌说:“咱们这地方离太阳近,一年四季都不冷。”母亲说:“来这一回,就算死,也值了。只是……”。老乌知道母亲想说什么,就说:“不用急,不出今年,我就把儿媳妇给您带回家。”母亲说:“你总说今年,这都好多个今年了,你都四十岁了。你看秋民,和你同年,去年都抱孙子了。”老乌一愣,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成熟呢,和自己同年的秋民,都当爷爷了?沉默许久,说:“今年,今年一定。”母亲见老乌说得颇为肯定,因问道:“云儿,是不是有对象了。”老乌说:“还没确定呢。”母亲说:“没确定也让我和你爹看看,看到儿媳妇,死了也能闭上眼。”老乌说:“大正月的,死啊死的多不吉利。您二老肯定长命百岁,将来还要享儿子的福呢。”老乌想到了阿梅。也许,可以让阿梅冒充未来的儿媳,哄二老开开心。去年底,阿梅来信,说正月初十,要来看乔乔,有重要的事情相商。和阿梅通信有三年了,来往信件不下百封,虽说信中两人谈的多是乔乔,阿梅从未提过老乌心中期许的那个爱字,但老乌感觉得到,阿梅关心他,爱他。不然,两人书信交往,亦不会持续如此之长久。老乌如今的枕下,放着的照片已不是阿湘的,而是阿梅寄来的那张了。老乌去信说身体不好,阿梅就会来信叮嘱他如何爱惜身体;老乌去信说心情不好,阿梅就来信安慰他想开些;老乌去信说害怕乔乔的生母把乔乔带走,阿梅就劝他就算乔乔走了,在乔乔心中,老乌也是乔乔永远的父亲,走到天涯海角,乔乔也不会忘了老乌的养育之恩……每次收到阿梅来信,老乌都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品,希望从中品出阿梅对他的爱,但阿梅的爱却是若即若离若隐若现。不止一次,老乌在给阿梅去信的抬头写上“亲爱的阿梅,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但终究没有勇气把后面想说的话写下来,就算写下,也没有勇气寄出。老乌害怕失去阿梅,害怕他的孟浪吓跑阿梅。有时,老乌也会反思自己,觉得自己太易变心,许多年前,当他在那个清晨送别阿霞时,老乌就想,也许,这辈子,不会再爱上别人了,觉得自己的心很小很小,放下一个阿霞,已经没有**放别的女人;后来,当阿湘出现,并且和他有了一夜之情,很长一段时间,老乌想,这辈子,除了阿湘,再也不会去爱了;然而,当阿霞再次出现,阿湘却渐渐隐退,阿霞重又占据了他全部的爱;失去阿霞后,老乌的确很长时间没能走出来,但是,阿梅出现了,他们就这样经常通信,共同关心着乔乔的成长,一来二去,老乌发觉,他已经淡忘阿霞,偶尔梦见阿霞,才会想起,自己曾经是多么用心地爱过;老乌力图回忆阿霞的样子,然而,阿霞的样子模糊不清。想阿湘了,还有照片可看,阿霞连张照片也没留下。这样的时候,他就会自责,恨自己无情,不该这么快忘记深爱过的女人。然而老乌又为自己找到了借口,想,阿霞是属于过去,而阿梅,则属于现在。
阿梅。亲爱的阿梅。不止一次,在睡前,老乌心里默念着阿梅的名字。初九这天,吃罢晚饭。老乌对父母说:“也许,明天,会有个朋友来看我。”父亲不语,母亲只关心来的朋友是男是女。老乌说:“女的。”母亲浑浊的眼里亮起两丝精亮的光:“女的,是不是你说的那个?”老乌笑道:“您就别胡猜了,是个关心乔乔的阿姨,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母亲说:“没见过面怕什么,见了面,可别放过。”父亲笑:“说,你是想儿媳妇想疯了。”母亲说:“你不想?”父亲复不言语,陷入沉默。
是夜,老乌辗转难眠,一次次设想明天和阿梅见面的情形。想,见到阿梅,该如何说。想,阿梅为何这时来见乔乔。胡思乱想,一下子想好事,想到明天见到阿梅,两人互诉衷肠,相拥相抱,他亲吻着阿梅,阿梅也吻着他,他大胆地剥光阿梅的衣服,进入阿梅的身体。老乌把乔乔紧紧搂在怀里,吻着乔乔。乔乔在梦中,不耐烦地挣脱老乌的拥抱,老乌遂从幻想中醒来,一转眼,又沉入另一个幻想。实在无法入睡,老乌干脆起床,提笔练字平复心境,一笔一画,用隶书钞陶潜的诗:“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心里平静了一些,又临了一遍《怀仁集圣教序》,不觉东窗欲白,趁着晨光,在工业区的街道上,伸手踢腿,呼气吸气,顿觉精神焕发,一点也未因整夜无眠而疲倦。
阿梅在信中说,上午十点左右到。阿梅说就在瑶台第二工业区对面的上岛咖啡厅见。阿梅让老乌不要带上乔乔,就他一个人去。说是有要事商量。老乌绕着瑶台村跑了一圈,给父母和乔乔带回早点。母亲见老乌吹着口哨,说:“你今天肯定是去见媳妇子。你骗不了娘。”母亲说的媳妇子,是老乌家乡方言,也就是对象,未婚妻。老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咧开嘴笑。把胡子刮干净,头发也梳顺了,然后去衣柜翻衣服,拿出公司庆典时买的白衬衣穿上,还打上领带,在镜子里左照照,右看看,觉得不太好,有点刻板、严肃,又翻出一件平时穿的牛仔衬衣,母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说:“穿这个不好,显得唾气。”老乌笑:“您那眼光,晓得么事?”话是这样说,还是听了母亲,把牛仔衣脱了,又在衣柜里翻,却翻到多年前,阿湘离开时,为他买的T恤。一时间感慨万千。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衣服,老乌只穿过两水,开始是舍不得穿,后来有一次阿霞给他清洗衣物时,看见了这衣服,问老乌怎么不穿,老乌说不好看,阿霞让老乌穿上试试,老乌穿上,阿霞一个劲儿地说好看。老乌不想让阿霞看出什么,洗了后再没穿过。俗话说,陈丝烂草。放了七八年的真丝,如今已然黯淡无光,皱巴巴的,像块抹布。想,物尤如此,情何以堪?不知阿湘阿霞,现在过得怎样。重又穿上那件牛仔上衣,早早去了约会地点,九点还不到,咖啡厅还没开门营业,老乌就在第二工业区瞎转。
第二工业区尚有几家工厂没有迁走。瑶台厂亦未搬迁。多年以来,瑶台厂一直保持着正月初八开工的传统,此时,车间里灯火通明。老乌蹲在瑶台厂外,不时地看时间。蹲一会儿,腿脚发麻,就站起身,突觉眼前一阵发黑,天地旋转,伸手扶身边那株大王椰,树却将身子一闪,老乌扶了个空,差点倒在地上,好在双手及时抱住树干,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从胃里直往外翻,想吐,却什么也没吐出。老乌闭着眼,调匀呼吸,不敢再蹲,沿着马**来回走动。才九点半,人说近乡情更怯,老乌现在的心情,倒与此异曲同工。自问,我这是怎么了?干嘛把自己弄得如此紧张,不就是和阿梅见个面么?虽说从未见过,可这么久的通信,也算得上老友,有什好怕的。想,咖啡厅怕是开门了。正往咖啡厅走,没想却碰见李钟,胳膊挽着一女子,从“天上人间”出来。李钟见了老乌,先和老乌打招呼,拱手道:“新年好新年好。”老乌也说:“新年好,恭喜发财。”又说:“这位是……”李钟说:“介绍一下,这是你嫂子。这位呢,就是我常对你说的,我的好兄弟老乌。”那女孩就伸出手,让老乌轻轻握了下指尖。老乌说:“什么嫂子呀,我看做我侄女倒差不多。”李钟呵呵直乐:“谁叫我比你大呢。”问老乌:“这么早,在这里转悠啥呢?”老乌说:“等人,有点事。”李钟说:“今年过年我们回老家了,昨晚才飞回来。”又问老乌今年有什么打算。老乌说:“继续在道格混呗。”李钟说:“不是说建艺术区的事黄了吗?区里把第二工业区规划成步行街了。”老乌说:“有这样的事?”李钟说:“错不了,去年底,我和区产业办的主任一起吃饭,他知道我和艺术区的人熟,说起了这事。”老乌说:“那,第一工业区呢?”李钟说:“听说准备开发商品房,瑶台旧村也要改造,但阻力很大,主要是房子拆迁成本太高,村民们漫天要价。”老乌听了,心下黯然。知道艺术区的事,迟早要黄,只是刘泽、许一墨、董董事长一直没有对大家明说罢。也许,正如刘泽所言,他们有着不为人知的计划。两人闲聊一阵,李钟说:“不同你说了,晚上我去你那儿坐会儿。”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老乌心里说不出的羡慕,看时间,已过十点,慌忙朝咖啡厅去。服务员问老乌:“是李先生吗?”老乌说:“是的。”服务员说:“这边请。”把老乌带了往里走,转两道弯,到最靠里的包间,把老乌让进去。包间里坐了两人。一男一女,男的看上去六十来岁,女人被男人挡住,看不清脸。老乌以为服务员搞错了,正要退出,那男人却站了起来,说:“是李先生吧。”女人也站起来,轻声道:“你好……老乌。”
老乌还没回过神来。不是没有回过神来,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些欣喜,又有些茫然失措。好半天,才说:“……你不是,阿湘吗?你怎么在这里?”和阿湘一起的男人,很绅士地请老乌坐在他们两人对面。又问老乌喝点什么。老乌说:“……啊,随便。”阿湘说:“来壶龙井吧。”服务员出去后,老乌还在看着阿湘发呆。多年不见,阿湘还是那么白净,漂亮,只是略胖了些,穿一件白上衣,披了条淡蓝色披肩,染成咖啡色的小波浪长发披在肩上,除脖子上戴根白金项链外,倒没有别的饰品。哪里还有半点过去阿湘的影子,俨然有钱人家的太太。“对不起,我,就是阿梅。”阿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