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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祁令瞻代亡父签下和离书,此事在永京城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就连寻常看热闹的百姓也知道永平侯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何况于朝政而言,此事的政治意义远重要于其本身的家长里短。

    早朝结束后,邓文远和沈云章急忙忙追出福宁殿,赶上了祁令瞻。

    “参知请留步,一起去政事堂吧!”

    祁令瞻颔首,面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罢,政事堂里人多耳杂。”

    “是。”邓文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叹气说道:“眼下人人都知晓您与西配殿那位不睦,已经闹到了绝离关系的地步。您从北金回来后,丞相那边也不待见您了,下官昨天便听说他们那边的御史商量着要弹劾您。还有武将那边,他们更是刺头,为了年前送给北金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官是想问问您心里到底什么打算,究竟是想站哪一边啊?”

    他三两句话便将如今朝中的形势勾了个明白,祁令瞻面上露出一点笑,反问他:“你想站哪一边?”

    邓文远说:“下官心里尚无成算,这才来问您的。下官自入仕起,便不愿与姚党合污,至于那群武将,更是一季之蝉,他们不待见咱,咱也不想去讨嫌。这么多年,只有跟着参知您行事是没错的,虽未见得扬名于外,至少无愧于内。”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诚恳,沈云章在一旁点头附和。

    祁令瞻看了他俩一眼,说:“那我与你们先透个底,这几年是关键时候,先倒姚,再北伐,除此之外,他人毁誉不足挂齿。”

    “北伐?”邓文远不明白,“您不是刚与北金修好么,听说北金那边现在只认您,已经不认姚丞相了。您若是赞同北伐,将来岂不是失了依靠?”

    祁令瞻说:“我取代他不是为了成为他,谋大事者不惜身,你们若不想,眼下回头尚有退路。”

    邓文远道:“若是抛开自身立场不论,下官倒也支持北伐,一雪当年平康之耻。眼下朝堂如旋涡,哪还有退路……罢了,下官还是听您的意思,大不了将来辞官回乡去。”

    “好。”祁令瞻点点头,“你既有此心,正好我有事交代你去做。”

    他让邓文远代他出面,在樊花楼里宴请了三司使。

    三司包括度支司、盐铁转运司与户部司,掌管大周朝廷的银钱收支,担任此职位的人,从前都是姚鹤守的心腹。

    他前往北金这小半年,照微在朝中也没有松懈,一面提拔武将,一面利用朝中现有的人手与姚党相抗。她出手惯来穷追猛打,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三司使握着大周财政,没少受她磋磨。

    先是有御史弹劾度支司使收受贿赂,虽然有姚鹤守相保,还是当堂受了二十廷杖,侮辱性极强。

    盐铁司使因为去年年底时上报的盐税数额有欺瞒,被太后查出后,要他变卖自己的祖产来填补欺瞒数额。

    户部司使最惨,他做事谨慎小心,纯粹是因为太后看不惯他是姚党的身份,命人暗中查探他的阴私,查出他在家里宠妾灭妻,竟颁了一道懿旨叫他和离,令他丧失了岳家的支持。

    明熹太后的做法胆大近于偏激,为了杀鸡儆猴、崇武抑文,不惜惹怒姚党联合上疏,请她撤帘还政,退居后宫。

    照微本打算摔破罐子,与他们闹个彻底,正在此时,北金传来消息,将平康密约“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由姚鹤守改换为祁令瞻。

    姚党顿时哑然如扼喉待宰的鸡。

    由北金指定大周丞相,本身就是一件极屈辱的事,因此不曾广为人知,上面瞒着,下面也当作不知道。更换人选的事情一出,姚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三司使自年后开朝便连日犯愁,收到邓文远的邀帖,如同赴刑场一般,哭丧着三张脸走进了樊花楼。

    “你打算支使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皇上的经筵结束后,照微在紫宸殿外拦下了祁令瞻。

    她是为正事而来,祁令瞻也就事论事,告诉她道:“这三人掌控三司近二十年,形如一体,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能妄动他们。你先前所为将他们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为你所用,我想先试着将他们从丞相那边扳过来。”

    “能成吗?”

    “最迟明天早晨,邓文远就会来报信,你若着急知道,我叫他直接向你面禀。”

    他的姿态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照微打量他半天,寻衅道:“你这是同谁说话,你啊我啊的?”

    祁令瞻当即退后一揖,“皇太后殿下。”

    他服了软,她心里仍不舒服,说:“本宫已经吃过了没钱的亏,三司的权力太大,本宫不想交给外人握着。”

    祁令瞻说:“娘娘有用钱的地方,无论是养军还是利民,臣都会竭力相助。”

    “动嘴皮子当然简单。”

    “那你想要如何?”

    照微倚在湖边亭中美人靠上,望着被春光照得粼粼泛金的湖水,故意说道:“薛序邻有储相之才,本宫想让他管钱,叫江逾白监督着,这两人是本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本宫信不过旁人。”

    祁令瞻被此话狠狠一刺,脱口而出道:“不可。”

    照微幽幽看向他,“本宫就知道你有私心。”

    祁令瞻上前一步,袍角几乎碰到了她的裙摆,他低声正色向她辩白道:“我能有什么私心,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钱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自己将三司握在手里,我夺过来后,会想办法帮你换人,倘你想为薛序邻或者江逾白谋此权力,那我绝不会答应。”

    照微仰面笑了一下,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凭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立场来劝阻本宫?”

    祁令瞻说:“凭眼下只有我能与姚党相抗。”

    “你若是成为下一个姚鹤守,本宫能对他出手,同样也能对你出手。”

    “若有那一天,我任杀任剐,但是眼下不行。”

    祁令瞻单膝蹲在她面前,这个动作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照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她想起前几日在樊花楼里那不堪重提的一幕,一时有些心悸,缓缓移开了视线。

    祁令瞻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仿佛窃窃私语,他说:“薛序邻诗书传家,他骨子里是个文人,他痛恨北金、痛恨姚党,多半是因为他父亲廖云荐之故,抛开这件事,他站的也是大周文臣的立场,同样轻视武将、忌惮武将。本质上他和你的想法是不同的,你若将三司交给他,将来有了分歧,该如何收场?”

    照微置之不理。

    她当然不会这样干,但是在祁令瞻面前,她一定要这样说,哪怕只是为了气他一气。

    祁令瞻又说道:“我知道江逾白记性好,你让他帮忙管账可以,但不能真将三司的权力放给他。一来内侍干政是大忌,将来必会成为旁人讨伐你的理由,二来此人没什么大局观,也没有镇伏人心的魄力。”

    照微道:“照你这么说,本宫身边全是庸才,个个不堪其用。”

    祁令瞻说:“若不拘泥于此二人,纵使你不想交给我管,其实也有很多别的选择,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照微点点头,“此人倒是可行,只是你真舍得为他人做嫁妆,将好不容易夺来的三司拱手让人吗?”

    祁令瞻淡淡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都是在你手里握着。”

    他说这话,倒叫照微失了与他唱反调的兴致。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算了吧。”

    “什么?”

    “三司的事,你先管着,等哪天我要钱时候你不给,我再同你讨回来。”

    照微眯眼望着湖光,淡淡笑道:“毕竟伯仁和逾白已经很忙了,若什么事都叫他们去做,本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祁令瞻却没有应声。

    照微懒洋洋问他:“已经答应你了,还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听闻我在北金的时候,你常召薛序邻入宫伴驾。”

    “怎么,只许你有完颜珠红袖添香,不许我寻人解闷么。”

    此言有些暧昧不清,好似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寻新欢的眷侣似的。

    祁令瞻替自己自辩道:“那位北金公主只是随行,与我并无瓜葛。将她安置在都亭驿后,我再未见过她。”

    照微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从前没有,往后总会有。”

    他说:“不会。”

    只有这两个字,背后的因由,此刻无颜说出口。

    照微倚在美人靠上,缓缓阖上眼睛,许久后吐出两个字,“随你。”

    两人一时无言,只听得亭外雀鸣随风忽起忽落。

    春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照微朦胧间好似盹了一阵,再睁眼时,是锦春为她披一件遮风的外袍。

    祁令瞻已经走了。

    锦春说:“是参知大人让我来送件衣服,他出了东华门,朝政事堂去了。”

    照微点点头,拢起外袍,没说什么。

    她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一句话,不知是真的出自他口,还是她盹时做了个梦。

    他说:“你不要学我自讨苦吃,我只愿你自由自在,想召人伴驾也好,想与谁夜谈也好,只要你心甘情愿。”

    想起来,心中隐隐发堵,照微嗤了一声。

    伪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