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阵耽搁,傍晚时候才走到半路。
云往西边坠,晚霞烧红了一片,温度开始降低。
关跃沉默地开着车,瞥一眼旁边,言萧靠在椅背上,一路都在闭目养神。一抹晚霞入窗,覆在她的睫毛上,那脸上没有表情,紧闭的眉眼里透出一股子冷。
他转头,继续看着前路。
车转了个向,地面坑洼不平,车身开始剧烈颠簸,言萧动了一下,眼睛却没睁开。
关跃又往她身上看一眼,看出了不对。
言萧的脸颊很红,之前以为她是故意在装睡,还以为那红是被晚霞映的,仔细看才发现那是潮红。他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然,有点烫。
很好,白天去报复他,现在反过来被报应了。
“你发烧了。”
言萧睁开眼睛,“哦”了一声,声音有点嘶哑,表情却无比冷静,更近乎于冷漠,除了精神不振之外,半点不像发烧的样子。
关跃抿了抿唇,说不上来是该气还是该笑。
远处冒出一片挡沙用的防护林,一排一排的杨树,因为长期被风刮,叶子全往一边长。
周围零星有几户牧民住家,关跃把车开过去,停了下来。
言萧再睁眼,就看见他低头进了一户牧民家里。
片刻后关跃返回,手里捏着两颗药,另一只手端着杯水。他隔着车窗站着,把药塞进言萧嘴里,杯子抵在她唇边:“喝下去。”
言萧想端过来自己喝,手上没力气,他握着杯子往上掀,喂她喝了一口:“咽吧。”
一连喝了好几口水,药咽了下去,喉咙里还是苦的。
关跃回头去还杯子时敲敲车门:“把车窗合上,有风。”
言萧手指去按按钮,没摸着,也懒得动了。
等了一会儿他返回上车,看到她还歪头靠在椅背上,车窗只升了一半,靠过来替她按。
言萧的手指还搭在上面,他的手伸过来就碰到了。她拨了一下他的手说:“我自己来。”
话说出来也有气无力,关跃反抓了她的手,按下按钮:“按不动还逞什么能,下次再穿那么少试试。”
言萧睁大眼睛瞪着他。
她的脸颊还是红的,眼睛一睁大,跟平常的模样完全不同,关跃看了两眼,莫名就想到了被刺激的小动物,低头发现她的手指还被自己抓着,烫到灼手。
他松手坐正,把车开出去,隔了一会儿再看旁边,言萧的眼睛又合上了。
远远的,路上停了辆车,一个男人站在那儿挥手。
关跃把车开近,对方马上小跑过来:“哥们儿,我的车抛锚了,不太懂,能不能麻烦你看一下?”
男人穿一身冲锋衣,很年轻,看起来像个游客。
言萧被声音惊动,掀一下眼又合上。
关跃看她一眼,解开安全带:“我下去看看。”
她没有反应。
这是一辆旧车,车前面的保险杠都歪了,车窗玻璃倒是反光的,挺新。
关跃走过去一手打开引擎盖,弯下腰检查,扯了两下电线,发现松的不太正常,眼睛往旁边瞄,那人站在自己旁边,一手伸进冲锋衣的口袋里,那里鼓鼓囊囊地揣着什么。
他直起腰:“没什么事,接触不良,紧上就行了。”
那人的手停住不动,然后抽出来,伸进裤兜里掏出包烟:“谢了啊哥们儿,抽支烟。”
“不用。”关跃转头就要上车。
“等一下,”那人又叫他:“能领我走一段吗?我要去戈壁,不熟,怕迷路。”
关跃停住:“你要去戈壁?”
“是啊。”
他想了一下,点头:“行,你跟上吧。”
男人连连道谢。
关跃回到车上,轻轻推一下言萧:“队里的那五节玉璜你都带出来了?”
言萧睁眼,没力气说话,只往后排瞄了一下,那里放了她的包。
关跃明白了,在包里:“行了,睡吧,到了我叫醒你。”
言萧又闭上了眼。
关跃把车开了出去,后面那车紧跟而上。
临近戈壁,天已经暗下。
关跃把车停了下来。
后面那车却没停,越过他直冲到一片雅丹地貌的土丘群里,老远听到轮胎咔滋咔滋的响。
那男人很快从那一片土丘里走出来,叫关跃:“哎兄弟,再麻烦你一下,我分不清方向,你能不能下来给我指个路?”
关跃点头:“好,我马上下来帮你看。”
他说完了却没急着下车,靠近言萧,伸手拽住她那边的车门紧了紧,然后从她位置上的抽屉里摸出一只被布条裹着的东西往袖口里塞。
动作时两个人挨得很近,肩膀相抵,他低声叫她:“言萧,言萧。”
“嗯?”言萧迷迷糊糊睁开眼。
关跃说:“我出去一下,你记得车门落锁,别下车,直到我回来为止。”
言萧眼动了动,像不在状态:“你要干什么去?”
“没什么?”
“不会回不来?”
关跃有点想笑,反呛一句:“我要回不来你怎么办?”说完了又觉得有歧义,似乎有种莫名的关心在里面,气氛无端的有些暧昧。
言萧看着他,眼神有点微妙。
再说又怕越描越黑,关跃干脆闭上嘴,推门下去。
外面的男人早看到两个人在车里紧靠在一起,关跃下车关门的时候还特地又朝车里看了一眼,转过头时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是松弛的。
他就打趣:“怎么啊哥们儿,那是你女人啊?”
关跃随口说:“脾气不怎么好,不肯让我离开太久,我帮你看两眼就走。”
“行行,应该的,耽误你们我才不好意思。”男人领着他往里走。
转了几个弯才看到他的车,他停得够隐蔽的。就快靠近那辆车的时候,关跃冷不丁问:“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了解这里的方向?”
前面的男人没回头,干笑两声:“看你也像是见多识广的样子,赌一把呗。”
“那你要是赌错了呢?”
“哥们儿你这话说的,要是赌错了你能跟着我过来吗?”
后面没有声音,男人疑惑地回头,正对上一双发冷的双眼,关跃已经到了他身后,手臂一把勒住他的脖子往车那里拖。
男人发不出声音,脚在地上死命蹬,地上被拖出两道灰尘印子。
关跃勒着他站在车门后方,反光玻璃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他要选择一个有利于自己的位置,方便随时的攻击或者防守。
“出来吧,”他擡起一只脚踢踢车门:“这么费尽心机地把我引过来,现在也到地方了,不用演了。”
被他勒着的男人支吾了两声。
车门被人一把打开了,丁哥从里面露出带疤的脸,语气咬牙切齿:“关领队,你行,还是这么能耐!”
关跃刚要问他怎么找到这儿的,紧接着就注意到他身边还坐着一个人,那人身形干瘦,被他挡着几乎看不到。
丁哥有点急了:“姓关的,你赶紧放人,别以为今天咱们人少动不了你。”
关跃把手里那人勒得更紧:“你要真想动手就不会这么麻烦了,叫你旁边那个来跟我说话。”
丁哥恨得磨牙,下了车站在对面盯着他。
车里那干瘦的人影挪了两下坐到边上,一双眼看着关跃,鹰一样锐利:“厉害啊关领队,难怪你手上的东西盗也盗不走,抢也抢不走。”
关跃冷眼看他:“怎么,又不死心想去队里?”
那人呵呵笑两声,透着阴沉:“是啊,你心里有数,不拿到东西我不可能死心,今天既然碰上了,也别遮掩,咱俩就把那玉璜的事好好说清楚,该怎么办你自己定。”
丁哥还在旁边虎视眈眈,关跃沉声问:“你想当着他们的面谈?”
“当然不是,地方你定。”
关跃权衡一下,松开了手:“晚点在戈壁里,你一个人来。”
言萧吃了药嗜睡,昏昏沉沉地等到关跃回来,他握住方向盘看她一眼:“没事,睡吧。”
车开出去,他的侧脸没什么情绪,看起来一切如常,她就把头转过去放心睡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醒过来时言萧发现身下的座椅是放倒的,摸一下额头,没那么烫了。
外面月亮出奇的亮,照出去能看得很远,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土丘和沙堆,还在戈壁里,应该已是深夜。
车里没有关跃,言萧往外面看,也没看到他。
在车里等了一会儿,没有见他回来,看来也不是去上厕所。
言萧觉得不对劲,推开车门出去。
周围很空旷,一路找过去还是没见到人。
言萧被风一吹,睡意全消,脑子清醒了,心里却火大。他以前还告诫过她在这种地方不能单独行动,现在自己却跑得无影无踪,反而要她出来找他。
她走得很快,就要绕过一只高耸的土丘,眼里忽然出现了一片影子,高大挺拔,被拉的老长横在前方,一眼就能认出是关跃。
她的脚就要跨出去,忽然有人说话,又收住往后退。
那声音不是关跃的。
言萧站在土丘背后,往声音的来源跨出半步,眼睛悄悄看过去。
土丘那头站着关跃,身披月色,像尊雕塑。
他的对面站着一个人,穿了一身黑,瘦得如同竹竿。
言萧一眼就认出了他,是朱矛,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人的身形记得特别清楚。
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站多久了,风吹过来,朱矛的声音也被断断续续送过来:“……那个墓里什么都没有,就那几节东西,你还不肯交出来?”
关跃的声音很低:“我不肯交你就一直盗?”
“少他妈废话,我为什么盗你又不是不知道,还不是冲着你来的。有种你把东西交给五爷,我现在就把话撂这儿,以后这个队里的东西我连一根毛都不会碰。”
言萧搓了搓手指,脑中越发清醒,她听出来了,朱矛是五爷的人,一点也不意外。
“你到底怎么说?”朱矛又问。
关跃站着没动,过了很久,他的手擡起来,手里拿着一只包。
言萧的包。
包拉开,他从里面拿出什么递了过去。
朱矛接了,呸了一声:“就一节?”
“要就要,不要就滚。”
“操,你他妈什么意思。”
“就这个意思,这一节你带给五爷,不该你做的少做,你再有一次向考古队下手,我不会跟你客气。”
风吹过来很冷,言萧的眼底也是冷的,她看清楚了,关跃递过去的是一节玉璜。
朱矛接了,嘴里骂骂咧咧,已经听不太清楚。
言萧一瞬间思绪回笼,迅速转身往回走,一直走回到越野车旁,甚至不知道这一路上都想了些什么,脑子完全是空的。
刚才那两个人说了什么,如同做梦,再回想一遍,还觉得很不真实。
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灵敏。一时间她想起了好几件事——
关跃阻止她打吴安安是怕惹来派出所的关注。
怕她报警不让她继续报复宋方。
他在华教授面前绝口不提自己是做考古的。
她说起五爷是那个组织的幕后黑手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像一根针戳开了一个孔,刚才看到的是一条线,瞬间把一切都串在了一起。
“操!”她一把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座上。
也许他马上就会回来,他的手里还提着她的包,五节玉璜还在他手上。
言萧死死咬住唇,摸了一下口袋,第六节还被那只口罩包着收在她身上。
几乎就在瞬间做了决定,她拧下车钥匙。
车冲了出去,她狠狠踩下油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