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未雨绸缪(1)
静渊道:“七七,清河有这么多学校,为什么偏偏去誉材?你不知道,我跟……。”
七七抢着道:“黄嬢告诉我了,不就是我爹让我五哥当校长,你非不让他当,两个人有些小过节吗?”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问题也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在哪里?”她琢磨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一笑,“因为输赢,对不对?你还是计较,放不下,是不是?”
静渊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紫杉树,树叶间的阳光如金子制成的刀锋,耀眼锋利。
在清河,誉材学校与英秀中学的争端由来已久。
善存似乎从不向往功名,但是在清河的商界和社交界,他却一向以仁商示人,享有盛名。之前,他本来就打算先在清河开办新式学校,先办小学。然而清河东场盐商从政府请准,以楚盐补贴费及附征款项,创办了一所英秀中学。善存闻之,勃然大怒,遂与西场盐商的实力派商议,要在西场也办一所中学,且这所中学将设一个附属小学,取名誉材。
静渊是盐店街大东家,东场和西场的盐商均在他的地头上开铺子,而他自己亦是东场盐商的翘楚。东场盐商多是新兴年轻商人,西场的,则多是老一代盐商。英秀中学的创办,是七七出走之后静渊与孟家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其间多由欧阳松鼎力相助。
善存亲自去找了当时清河的盐务局长,新学校创办的经费来源照办英秀中学的先例进行筹措,但所有人都清楚,善存自己也拿出了一大笔钱用来修建校舍,而且早在英秀中学创办之前,善存投资的校舍已经修建完毕,清河盐业大户余家、杜家及一些亲近孟家的盐商也均热心参与,势要让誉材压过英秀。善存在学校创立之后,大大方方地送了个校董的位子给静渊,尽管静渊连一分钱也没有出,只因之前静渊原就与善存有过约定,要助他兴办学校,因而在静渊看来,善存之举是意在讽刺,也是意在提醒。
民国十八年,誉材学校正式创立,全名为清河市私立誉材初级中学。
学校依清河而建,坐落在紫云山下。占地四十亩,由原先的一栋四层小楼扩建了十一栋三层小楼,两个小亭,一片桑树园和一片梅园,男女合校,男生宿舍叫“英才堂”,女生宿舍名“丛秀园”。“秀”字,取自孟夫人的小字。
学校甫立,校董们聚在会所,摆上宴席,欢庆新校成立兼商量校长人选。席间,善存颇有得色,谈笑风生。有人悄向静渊笑道:“有人说你岳丈如今又有井灶,又有了学堂,就差开一个黄埔了,老人家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
静渊冷冷哼了一声。
秉忠在一旁见静渊面色冷淡,悄悄跟善存交换了一个眼色。善存便自笑道:“好女婿,怎么了?怕誉材抢了你们英秀的学生?放心吧,你是两头都不亏。”
静渊一笑,没有说话。
秉忠笑道:“姑爷的书法在全清河都有名,要不为咱们的学校题幅字,诸位说好不好?”
清河“三牲”之一的杜老板首先表示赞同,他为人慈和,在西场盐商里,算是与静渊最为亲和的一位。
静渊脸色由青到白,倒是没有拒绝,拿起笔来,铺开一卷上等的宣州特种净皮宣纸,挥毫而就一首沁园春。
“三十年前,从兹奔向,紫云山头。穷极高歌,同僚年少;倾囊解困,肝胆交流。负笈行艰,清河道上,多少丹心向自由。须臾事,判蜀地气运,易主沉浮。
而尽龙门鱼跃,看过了千家灯火稠。更险路化夷,天涯咫尺;穿崖越洞,乃兴方遒。客话峰烟,车扬柳曲,永绝他人万户侯。行且望:向清河新色,一叶扁舟。”
杜老板一向欣赏静渊文采,见他写完,立刻抢着上前,先赞书法俊秀飘逸、字如其人,略读词中意味,更是赞赏有嘉。忽而眉头微微一皱,小小的眼睛闪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看了一眼善存,呵呵一笑。
秉忠不通文墨,只觉得字写得好看,至于写的是什么诗什么词,他却是一窍不通。
善存慢慢走上前来,拿起那幅字,就似拿着一个珍贵的古董似的,左瞧右瞧,是喜爱至极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去,脸上保持着他一向的和蔼。
善存问:“静渊啊,这首词是哪位名家所作的啊?”
静渊微微颔首,极有礼貌地回答:“岳父折杀小婿了,静渊趁着酒兴,胡诌了几句,还望岳父不要嫌弃。”
善存连道:“好,好啊怎么会嫌弃呢,我真是喜欢都来不及啊嗯,真是好词”
眼光充满笑意地看向静渊,而这笑容,或许只有杜老板、秉忠、静渊、以及善存自己才清楚里面的内容。
这首词,是静渊讽刺善存出身卑贱,靠林家得势,却忘恩负义、抛弃恩主,如今改头换面,成为众人眼中跃过龙门的鲤鱼,而在他林静渊的眼里,却依旧是穿崖越洞的猿猴而已。
善存何尝不清楚这首词的意思,让静渊有些意外的是,这幅字被善存裱了起来,挂在校董开会的会议室中,一挂就是六年多。
对于善存这种压藏愤怒的本事,静渊又是提防、又是不得不佩服。
对于校长的人选,善存理所当然提出要由他留美回国、在成都已任教多年的五子至襄担任,静渊悄然买通报社记者,在成都各大报纸写文章,影射孟至襄文凭假冒,且行止不端。事情闹大,孟家虽花钱摆平,但是恶评已出,难以挽回。当时的清河还没有立市,县长找到善存,提议聘请沿滩旺族,留法博士、曾任华西大学教授的褚远戌担任。善存深知至襄学识、声望远不如褚,不便公开反对,深感为难。秉忠打听得知,褚远戌爱收藏古琴,便让罗飞亲自跑了一趟广东,从东莞可园借得传世名琴“绿绮台”,送至褚府,让褚远戌把玩了三日,再重新送回。
绿绮台是明武宗的御琴,几经易手,明末时落入广东南海名士邝露手中。顺治七年,广州为清军所破,邝露捧琴出门,清军横刀所向,邝露看着刀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开这样的玩笑吗?”那清军也忍不住好笑。然清军中亦有人贪恋此琴,邝露终遭杀害。绿绮台因名士抱琴死节,再一次驰名中华,后来辗转被东莞可园的主人张敬修收藏,一直便留在可园。
其实,此时的绿绮台尾部已经枯烂,琴音永绝,许多不懂的人根本不理解,褚远戌为何会因为这么一把古朽的老琴,便放弃回乡高就的机会。可是褚远戌很清楚,包括后来得知此事的静渊也很清楚,这把琴是稀世之珍,即便当时好收集古玩附庸风雅的封疆大吏,都没有机会亲得一见,孟家能将此琴借出,合着运输的时间共十余日,手段有多么厉害,便可想而知了。这把琴送至褚远戌面前,是为表示诚意,也是一种威慑,谅他一介书生,怎么敌得过这大商巨贾?
校长一事便告一段落,此后两所学校之间的争斗更是数不胜数,为了要压过誉材,英秀也办了一个附属小学。而孟至襄的名誉因为静渊而大受损害,由此深恨静渊,静渊因这件事被善存再次压于下风,也一直是怀恨多年。
如今,七七竟然提出让他女儿去这所学校,他虽然极力控制,终忍不住露出一丝怒气。
七七轻声道:“静渊,我知道你不会抛下跟孟家的过节。而我也无法抛下跟孟家的血缘之亲。我们在一起,总会出现这样那样扯不清的瓜葛。”
静渊轻轻抚摸下她的脸,叹息一声,柔声道:“你想多了,其实我只是想尽量避免跟你们家发生联系,尽量减少让我们都会烦心的事情。”
七七凝视着他:“静渊,我家和你家的恩怨,只能靠争斗或者是逃避来解决吗?”
静渊太阳穴上的青筋跳了跳,他轻轻咬了咬下唇,看向一旁:“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是……”
七七打断了他:“你可能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从来没有想过用我这七年作为和你谈什么事情的筹码,因为当初离开你是我自己的决定,而且我没有后悔过。”
他听到她说没有后悔,心里莫名一痛。
七七道:“我想了一下,将宝宝送到这所学校是最好的选择,如果送去英秀的附小,不免和欧阳家产生牵扯,这也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吧?你点头了,好,我再回到刚才我说的,在我的心里,一直希望你能够放下孟林两家的恩怨,虽然我知道这很难,但是我会尽一切努力补偿你。这和我当初嫁给你的时候是相同的想法。我一直都没有变过。孟家是欠了你们家,欠了很多,直到今天我爹都没有否认过。”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我把我这七年忘掉,不会用它来威胁你什么,或者责备你什么。我也不求你忘掉那些恩怨,但是我求你,”她顿了顿,似在考虑如何措辞才不会刺激他:“把你的心胸放宽些,把恩怨在你心中的比重放得小一些,这样你会过得更好,而我和宝宝在你身边,也会过得更好。”
她婉婉道来,静渊不免动容,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里,带着一丝无奈叹了口气,对她说:“你确信你哥不会为难你,不会为难我们的女儿?”
她在他怀里轻轻一笑:“放心吧,虽然我爹暂时不认我,但事归事,我女儿要去读书,他们表面上即使不照顾,暗地里还是会给些面子的。再说了,我五哥跟我关系好着呢。”
他哼了一声:“关系好,那就让他免学费。”
七七听他语气松动,抬起头来在他嘴上亲了亲,笑道:“你这么有钱,还在乎占这点便宜?”
他见她笑语嫣然,明眸流转,说不出的动人,手臂圈紧了,在她耳边道:“好吧,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你就让我占点别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