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时节,江南的风光正好。城内,是巷陌间纵横的水渠与小桥垂柳相映成趣;城外,则是桃李争妍、繁花锦簇,明媚的春景于堤岸两侧交织成片,虽不若豪富人家的园林精致讲究,却另有一种如织似锦的惊艳之感。
柳行雁原没有游河赏景的闲情逸致,但路是杨言辉领着,少年摆出一副公子哥儿游园赏景的作派走得不慢不紧,顾虑到彼此的身份伪装,他自也只能耐著性子缓步相随,走马看花地看了一路。
只是说也奇妙,尽管临出城之际、前暗卫心心念念的仍是此次的任务和千里之外的帝王,但陪杨言辉走了这么一段后,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和煦春风,看着全无一丝云气的蔚蓝晴空,以及碧空下如镜般倒映着堤岸繁花的河道,笼罩着心头的阴云竟也不知不觉地散了许多;取而代之地,却是纯然的赞叹……以及于他有些陌生的空明。
“很美吧?”
但听少年的嗓音响起,清澈明亮的嗓音宛若流水,虽蓦然插入了思绪,却分毫不显突兀。简简单单的三字问询彷若叹息,既听得出少年对美景的痴迷,也感觉得出少年潜藏在言词之下的、对同行友人的在意与关怀。
柳行雁当然也察觉了这一点。
他平素虽瞧着木讷,但一个能对主子的心思体察入微的暗卫,又岂会是驽钝粗疏的木头?无非是有没有放在心上、愿不愿意放在心上罢了。他虽无意给予杨言辉超乎“同僚”分际的关注,但此情、此景,非要漠然以对却又太过矫情。故沉默半晌,直到少年都不怀抱任何期望了,他才迟来地淡淡“嗯”了一声。
这一声应得极低,迎著拂面的阵阵清风,音声散得几乎难以捕捉。但杨言辉有大半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自然不曾错失。
少年因而一笑。秀逸的眉眼微微弯起,眼底浅浅滑过一丝追忆:
“春景绚烂,盛绽如云的繁花也好、阡陌交错的田野也罢,都自有一番万物初生的清新气象,教人纵心有郁结,仍不免见之忘怀。”
杨言辉语气轻缓,像是单纯地见景思情、有感而发;可听在确实心有郁结的柳行雁耳里,便多了几分不那么单纯的指涉意味。
然后他忆起了。
他忆起了早晨的那一碗咸豆浆,更忆起了昨夜临别前、少年那一句有些突兀的祝愿。
柳行雁蓦然驻足,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难以言说的艰涩与不豫。
“你知道?”他问,旋又语气一转,肯定道:“你知道。”
话说得没头没尾,却没有半分解释的欲望。他定定凝视着那个比他小了不只一轮的少年,总以竭力隐忍,脸上还是划过了一丝被人窥破隐私的难堪。
瞧着如此,同样停步的杨言辉眼帘微垂、一声叹息。
“是,我的确知道。”
“上官鎏告诉你的?”
“不。”
虽不怎么意外他的误会,少年还是因入耳的质问一阵苦笑:“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至于上官大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缙云庄一别至今,我还未与他见过。”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
许是心境起伏、连景色也不免变了味,明明周遭的春光绚丽依然,却教柳行雁生生看出了几分讥刺。只是他隐忍成性,一句“不用你假好心”的怒斥憋了半天还是没憋出口,终究只沉下脸色,冷冷问:
“……靳云飞遗族究竟住在何处?”
“确实在这个方向。”
杨言辉苦笑着答道,“先前未曾明说是我的不对──他们就被我安置在前方的一处庄子里,谈不上固若金汤,想避开有心人的窥探却已足够。”
顿了顿,见柳行雁脸色难看依旧,他便接着又道:
“事实上,开始调查之前,我便安排人做出了他们伤心远遁、离开江南的假象,庄子里守着的也都是可信可用之人;纵使事有不密、情报遭泄,只要幕后之人没甘冒大不韪派兵强攻,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这番话,暴露的不光是少年超出年龄的周全和缜密,更有他明显不那么寻常的出身。偏生柳行雁犯了倔,明知少年有心暗示什么,却愣是不肯顺着对方的口风反口探究、问询。堤岸边的两人因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足过了好半晌,才随少年的一个旋身划破了岑寂。
“随我来吧。”
杨言辉先一步背过身,不再看向年长同僚那双已然按下忿懑、却依旧暗流涌动的眸:“庄子的位置有些偏,从这里过去还要大半个时辰光景。”
“……劳烦了。”
“不会。”
如此一句罢,少年已然迈开脚步、朝田庄所在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直直行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