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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言情 > 杨柳青青 > 江南岸.十六

他知道自个儿十分反常,却不仅升不起分毫抗拒,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早该如此”的畅快。尤其少年虽本能地僵了片刻,却还是逐渐放松了身体、静静靠在他胸前;那种无言的信任和依赖让柳行雁心中悸动更甚,不由加重力道,将人箍得更紧了些。

他为莫名的情绪所控、迟迟不舍得撒手;被他搂着的杨言辉却也不曾挣动。两道身影重合良久,直到外间一阵足音传来、敲门声随之响起,柳行雁才蓦地醒神,有些无措地松开了手。

“何事?”他故作镇定地问。

门外的是春草的夫婿五郎,他粗声粗气地道:

“小春说你们城里人忒多讲究,一床被子不够盖。我好不容易又借到一条,给你们送了过来。”

“多谢。”

想着多条被子总是好一些,柳行雁便未拒绝小春夫妇的好意。待五郎离去,他抱着带点霉味的被褥关门回身,才想问问杨言辉的意思,便让入眼的情景微微惊了住。

──只见少年犹自傻楞楞地伫在原地,清俊的面庞红得几欲冒烟,怎么看都不像是只和“友人”或“同僚”抱了一下的样子。

思及少年这些日子来的诸般关切、示好,前暗卫心里“咯噔”一声,忽地浮现了一个不可思议、但又异常合情理的猜测。

他抿了抿唇,有些震惊、有些无措;却也有一丝隐密的喜悦,悄然于心底氤氲开来。

但片刻踟蹰后,他还是按下了心底的猜测,只问:

“你睡里边?”

“嗯,行。”

像是被他这一问唤回了神,杨言辉点头一应,脸上却有些欲言又止。

察觉这点,柳行雁也没兜圈子,直接问:

“怎么?”

“只是觉得有些突然。”

少年回答,“总觉得方才的动作……不像柳大哥平常会做的。”

这“动作”二字,指的自然是先前的拥抱。

实则柳行雁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可他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只淡淡道:

“你看着很难受。”

没有过多的解释,对听着的人却已足够。

山里条件有限,两人简单洗漱过,便熄了烛火双双和衣上榻。

榻上的空间不算逼仄;可两人隔着被子并排躺着,都始终未有丁点睡意。柳行雁耐性还好一些;倒是杨言辉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压着嗓子开了口:

“柳大哥,你还醒著吗?”

“嗯。”

“我睡不大著……能谈谈么?”

……谈什么?”

“是春草的事。”少年道,“我倒不是怀疑她,只是想不通那人既然抓到了她,为什么不当场动手,还要煞费周章地将她转移到破庙再行放火?”

“约莫是不想节外生枝。”

柳行雁回答,“树倒猢狲散,靳府出了事,一个逃奴总比一具尸体更不引人注意些。至于在破庙放火……一场火过去,谁还认得出死的是谁?恐怕只会以为是哪个乞丐取暖不慎,而不会将案子与靳府之事联系在一块儿。”

少年“唔”了一声表示了解,随即轻轻一叹,道:

“我早猜到‘陈三郎’身份并不单纯,却没想到他不仅不是枚弃子,还是陈昌富身边的得用之人……只可惜账册不是他亲手交予秋姨娘的、咱们也还未寻得那刀疤男的下落,不然便可证实陈昌富的嫌疑,将他擒拿入狱、严加调查了。”

说着,他语气一转,又道:

“也不知刀疤男是怎么说服秋姨娘做下这事的。莫不是秋姨娘与陈三郎真有什么首尾,刀疤男以此相胁……唔、可是靳家人应该不在意这些;就算事情见了光,也没什么大不了才对。”

“兴许是以陈三郎的安危要胁吧。”

柳行雁淡淡提出了另一种可能,“秋姨娘身若漂萍,靳府之人又对她多有防备,若她真信了陈三郎的‘身世’,将其视作救命稻草,亦是可以理解之事。”

……嗯。”

杨言辉轻轻应了声,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声调无端多了几分低落。

前暗卫皱了皱眉,胸口莫名一紧,却又不知如何应对才好。眼瞅著身旁的少年躺得规规矩矩,既不特别回避、也不特别亲近,那种微妙的不得劲便又瞬间加深了几分,让他纠结半晌,忍不住重新挑起了话头:

“搜罗寿礼的事儿,进行得可还顺利?”

说的是寿礼,指的却是钓鱼。杨言辉也明白他的意思,先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接着想到对方可能看不清,便应道:

“我将扬州城的古玩店尽都逛了一遭,又将见到的所有‘好货’挑了一通刺。黎大说已经有人在打听我的背景,想来很快就能有所斩获……就是不知送上门的会是替陈昌富搜罗古玩之人,还是想搭上国公府路子的人了。”

“无论哪样,你只需记得不要孤身犯险就好。”

柳行雁忍不住叮咛道,“我知你轻功极佳,但陈昌富身边同样少不了能人异士,又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人;若被他发现你目的,恐怕他宁可冒着被安国公盯上的危险,也会设法将你灭口。”

“嗯。”少年又是一应,音声却已轻快许多。

“也莫要轻举妄动。”

柳行雁又道,“若在陈昌富身边见到陈三郎或那刀疤男子,当作不晓得便好,不要贸然试探跟踪。”

“知道,我会小心不打草惊蛇的。”

……不是这个原因。”

“嗯?”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顿了顿,“人一时走脱,总还有机会找到;你若有了什么意外,便得不偿失了。”

换在半个月前,柳行雁绝计想不到自己会这般婆妈,不光再三出言叮嘱、还生怕少年对自己的话有丁点误会。可兴许是为对方的殷殷关切所动、抑或受了早前那股子莫名冲动的影响,让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这份“婆妈”。

好在杨言辉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没那种不耐烦听话的叛逆劲儿。他挺乖巧地又应了一声,才问:

“柳大哥没打算直接拿下陈三郎吗?或者像审那几个衙役一般,用上那套特殊手法……

“仵作、衙役都是小角色,无论陆逢或陈昌富,都不会分出过多注意去关注他们。但陈三郎地位不同,见识也恐非那几人能比,就算记不得审讯之事,也极有可能察觉异状、心生警惕……

说到这里,前暗卫微微一顿,“至于直接擒下他……可行是可行,却须做好布置,让陈昌富不至于联想到靳云飞一案。”

“陈三郎──还是该叫他佘管事?总之,他既是还真香堂的采购管事,寻个由头拿他便好。单说他告诉五郎‘香是要供到御前的’这点,还真香堂并非皇商,这么说便有诈欺冒用之嫌了。”

杨言辉道。

这确实是个好点子。可与此相比,更让柳行雁在意的,却是那“并非皇商”四字。

他自然知道还真香堂并非皇商。但并非皇商,不代表货物进不了宫中、供不到御前;若有人进献,献的又是陛下面前的体面人,即便曲折一番,总也能达到目的。

比如武忠陵;比如他的女儿、曾经“宠冠后宫”的湘妃。

湘妃自诩受宠,又有武忠陵供著,不光打点起人来十分大方,用度更是出了名的奢靡。她与武忠陵一般好附庸风雅,虽在香道上无甚造诣,却总能寻来各种名贵的香品争宠攀比;就连当今皇后,也曾在这方面被她下过面子。

陈昌富能轻易嫁祸靳云飞,除了布局多时又已打通关节,也是因为他明面上与武忠陵并无往来、那些珍玩字画也追不到他身上的缘故。但湘妃的香绝非凭空而来。陈昌富一个生意人,再怎么避嫌,也不可能放着自己旗下的生意不顾,却去采购竞争对手的香品献予湘妃使用;更不可能为了湮灭证据,把这条线上的人全数灭口。

再往深里一想,还真香堂在京里是有铺子的。若他将献给武忠陵的各式珍玩夹藏在货物当中,只要防范得宜,谁也不会晓得那些东西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京城的。

柳行雁越想越觉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便稍稍整理思绪,将这番推测尽数说予少年。

听罢,杨言辉一声叹息。

“陈昌富人不怎么着,手段却是厉害。他嫁祸靳云飞、又抛出一个移花接木的账册,咱们便一叶障目、竟往这方向查了,却忘了双方的往来恐怕远不止这些。”

“亡羊补牢,于时未晚。有了这条线索,我也就有名目直接拿下他了。”

“可陆逢与他沆瀣一气,即使柳大哥打出钦差身份,恐怕也指挥不动人。”

“嗯。”前暗卫应了一声,“恐须暗中调兵,将涉案人等一并拿下方成。”

“那陈府、温府……还需要走一遭吗?”少年忍不住问。

……试试无妨。”

柳行雁本想说“不必”,但想到他对“夜探”的异样热忱,最后还是换成了这四个字。

杨言辉“唔”了一声,听不出是高兴还是其他。

柳行雁有些无奈,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一句“睡吧”脱口,生生结束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