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毒阳下,两个华服公子站立在府城西郊的一条石板路上,对着前方约三尺外的女子学堂大门,东张西望。
〝喂!〞年纪较轻的少年,身穿晶蓝绸衫,容貌白晳俊秀堪比美人。
他不停摇着手中的水墨折扇。脸上满满的埋怨之色。
〝咱俩已经在这里站了将近半个时辰,究竟是在等谁?能否对小弟在下我,直言明示?〞
少年身旁那年纪较长的青年,一袭锦白长袍同样是贵气逼人,不急不徐说道:〝按时辰算,学堂早该下学。不知是何事耽搁了?〞
青年望着学堂紧闭的朱色大门,不禁有些忧心忡忡。
这间通州学堂,是墨国西境十二州,有心向学女子的最高学府。
之所以设在此地,是取其交通方便,物资畅通。同时,通州乃是与边界蛮族进行丝绸贸易的重镇,有精兵驻守,城内治安良好,女学员的安全无虑。
当朝的芙蓉皇后,自幼就好读圣贤书。她极力提畅开办女学,主张女子若是有才,也可入朝为官。因此,自升平十年开始,墨国年年都举办女学科考,州试状元可以参加京试,京试若是入榜,便有机会披官服报效朝廷。
每年秋天枫红之际,便是女子进士科考登场之时。今年,礼部派了大学士严斗苍为监考官,同时还有两特使陪同。
清风吹过,卷起遍地黄沙。漫天的落叶飘摇,几许残絮落在青年的白袍上,留下褐绿棕黄的暗渍。
青年轻拍去肩上的碎叶,默然望天。
风住尘香花已尽,物是人非事事休……
他曾经想过,只要一道旨意,便可以强押她入京,送进皇宫。东宫的寝榻上,他尽可以任所欲为,拥她入怀,品尝她的滋味,一次又一次。
就如同当年他的父皇,如何得到他的母后那样。
但他终究没有使出那样的手段。
既然她宁愿抗旨逃家,远赴西林边陲城府,隐姓埋名躲进女子学堂里。他便顺了她的心意,不打扰她。
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啊!可她一点都不知情。
以父皇言出必行的严厉作风,对于她藐视皇家尊严的行为,即便是故交挚友的女儿,也断断不会手下留情。若非是他央求母后出面缓颊,而他在父皇殿门前彻夜长跪叩头,才终于求得父皇松口,恐怕此刻他会是站在一堆黄土坟前探视她吧!
那一天,他足足跪了十个时辰。从傍晚红霞满天跪到凌晨日出云层。
当时,他才刚满十六啊!青葱般的少年。母后要为他选妃,他冲口而出,要娶那在心里恋想多年,绑着圆圆髪髻,脸上长著雀斑,气焰嚣张的那抹黑烟。
这事好办!母后笑答。让父皇下一旨意,召她入宫便是。
他满心欢喜,暗自雀跃不已,时时想着当年那娇俏的女孩,不知现在长得什么样了呢?
左等右等,等到的消息是,人不见了!
东宫正妃之位,他的母后从未放在眼里。她,竟然也同样弃若蔽徙。天家尊荣,有人趋之若鹜,有人视为洪水猛兽啊!而且还不只一个……
后来,他跪在父皇寝宫前那冷凉的玉石地上,不停磕著响头。
夜风笑他痴傻,吹来寒凉的露水,眼角一滴暖暖的水珠,沿着髪鬓静静滑落。滑到嘴边,微微的苦涩,吞下喉咙,酸的呛人。
回想往日种种,心里再次酸涩……
〝喂!〞肩上被人用折扇用力敲著。〝别发楞啊!下学了!〞
定神望去,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嘎吱声中,朱色木门缓缓往里面打开。
一群头戴素冠、垂著髪带的布衣女子,雀鸟般嘻嘻闹闹,从门里三两成群向外走出来……
他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她。
暖意盎然的阳光下,她的白嫩脸庞被秋天染上一层淡淡的桃红。那悄丽的倩影,定时会有密探找来画师暗地里描绘,送回皇城。每一幅他都反复流连过千百回。
见他只是怔楞不发一言,身旁的少年百般无奈,挑眉问道:〝皇兄,能让你不远千里而来的,不知是那一位倾世红颜呢?〞
〝上马再说!〞
见她撩起青裙,和女伴同登上一辆等在路旁的马车。他急忙跨上马背跟随在后,却又不敢跟得太紧,伸长了脖子牢牢盯着。
〝皇兄,若真是看上了那位佳人,让禁军侍卫领兵去绑了来便是。此等小事,皇弟可以效力……〞艳色少年踢著马腹,语意轻挑。
未等少年说完,锦衫似雪的俊朗青年已经翻起白眼:〝莫要胡说!还有,出了皇宫,不许再喊皇兄,你总是忘记!〞
还想要调笑两句的少年,识趣地闭上嘴。
车行辘辘,马蹄达达,离开郊道进到市集繁忙的府城大街上。马车一路往南街行去,行到街底,车上的女子踩着碎步走下车辇,嘻笑间转进巷角内一间不起眼的小食肆。
斑驳的屋舍,门柱上一幅油腻破旧的酒幡,风中懒洋洋招呼著来客。
尘埃不曾缘客扫,青苔满布的台阶上躺着一只圆胖胖的黑猫,竖着直眼盯看一干人走进炉火红烧的店里。锅台上正薰著一只玫瑰茶鹅,浓香里带着甜郁蜜味。
女学子们不等人招呼,围着门口一张暗黄木桌便自行入座。
〝方叔,茶鹅两只,再来一壶水酒!〞
为首的女子,摘下髪冠放在桌上,喊著那蹲坐火炉旁,正往火灶里添柴的老人。
〝欸!故娘们今日下学下得晚啊!〞满脸皱纹的方叔,麻利抓起一只肥鹅,灶台上刴将起来。
〝是啊!老师召集大家有话吩咐……〞清脆的话声说到一半,忽地中断。
老人手里的刴声也同时停了下来。
幽暗的天光斜斜从门外照进来,光影中走进两个华丽的贵公子。乌髪如瀑、貌比潘安,那走在黄泥地面上的皮靴一步一步踩着,宛如神仙踏云而来。
如此耀眼如星辰的丰姿俊朗,勾得一群豆寇年华的故娘们,全都失了魂。个个两眼发直楞楞看着。
〝两位公子!是……是要买茶鹅吗?〞迎上前去的老人话说得结巴,不由自主咽了下口水。
〝鹅?本殿……本公子不吃鹅。〞俊美少年风流倜傥、清冷的眼四下顾盼,店内除去那已经围满了一双双带着仰慕赞叹目光的大桌,就只剩下墙角里一张仅能容得下两人入座的破方桌。华袍轻摆,低声问道:〝哥,这小店里怕是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吃食,何不到大街的酒楼里去?〞
声音虽轻,窄小的四壁里回荡得字字清晰。
碰!一声震天的拍桌之声!
〝小庙容不下大神,那里凉快就那里去,别挡在门边碍眼……〞
水杏般的眼眸,黑缎般晶亮。嫩色的红唇,高高翘起,眉眼间那道腾腾杀气,黑烟浓烈,只看一眼,深印在脑海里任岁月流逝,从不曾忘记。
青年凝凝望着,嘴角轻微抽动,似有千万言语,却是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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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无限好,却是余威炽炽,金光灿亮晒得人睁不开眼。
连人带马,都热得吐舌喘气!
终于走到府城驿站侧门,少年腰际掏出一块方形的腰牌往守门的士兵面前一晃,立马就被恭恭敬敬地迎进门内。
驿站内边,是个四合大院,东西南北四个院落,庭木茂密、深不见底。
两人跳下马来,将马匹交给身着劲装,腰间佩刀的东宫侍卫打理,肩并著肩沿着碎石路漫步于往东院的林径上。
〝哥,方才那女子是谁?你不远千里而来,就为了她?〞
〝嗯?来到西林是奉父皇之命。既然来了,便顺道去探视一位儿时旧识。〞顿下话声,兀自呢喃:〝多年未见,看来她完全忘记为兄了!〞
〝旧识?〞少年心中一动,〝是那位官家的女儿?如此气盛?竟敢在本皇子面前大呼小叫!〞
〝为兄说了,她不知吾等身份。不知者不罪,箫弟多担待,为兄这厢给你陪礼了……〞
墨叹拱手抱拳,果真要行礼如仪。他的皇弟那里敢受他大礼,手里折扇抵在他手臂上,阻着他的动作:〝皇兄,别!让密探见了报到父皇跟前,又要编排墨箫的不是,说什么君不君,臣不臣,落人口实。〞
虽是说笑的语气,眼底却有一抹闪逝而过的黯淡。
墨叹闻言胸口一滞,停下身形,眸光盈转,凝视眼前一张华光如玉的脸庞上。
他想起当年……
当年,得知母后为他添了弟弟,他欣喜若狂。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蹑手蹑脚进出母后寝宫,偷看那躺在摇篮里,只有小白兔般大小的毛娃儿。
日子一天天过,小白兔长成了小皮猴儿,御花园里他和皇妹,带着两个小人儿追逐嬉闹。有了他们的陪伴,宫中的日子不再那样单调。渐渐地,小皮猴儿重复他走过的轨迹,开始读书、识字、习武。
渐渐地,宫中传出耳语。
都说箫皇子聪颖过人,三岁便能论国策,不亚于升平皇帝儿时的风采。
墨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才能,不及父皇的一半。生在皇家不是自己的选择,日日的晨课晚练是他挥不去的恶梦。既然皇弟比他更有出息,他暗松一口气,心想终于可以从这皇室的枷锁里解脱了!
那一日,墨叹和皇弟只是孩儿心性。他们在花园假山下,玩起大臣朝堂上议事的游戏。墨箫高坐在大石顶,墨叹跪拜于地,陛下啊!臣仰望您君威浩荡,不敢直视,臣有罪,望陛下恕罪!他像唱戏一般,念诵著一段自以为有趣的戏词。
哼!罪该万死。本皇赐皇长子,满门抄斩,处火烧极刑。哈!哈!哈!
墨箫一边拍着手,一边笑得声声张狂,假山里传散开来,传进信步走来,满面怒容,他的父皇耳里。
宫中人人都知,升平皇帝在位东宫之时,为了夺权,一把大火烧了皇长子、皇二子宫邸,满门妇孺尽丧火窟、一个不留。兄弟阋墙,宫廷之中本是司空见惯之事,但听在身为父亲的升平皇帝耳中,心痛之余,夜半思及,抖颤不能眠。
为了那小小的孩童嬉戏,墨箫被罚在惩戒院里面壁思过整整一月。
皇长子则于十四岁束髪之年,受封太子大位,入主东宫。
往事历历……
梦醒时分,莫叹时时自责,是他的轻率,害得墨箫失宠于父皇。也是他的唐突欠考虑,才害得墨烟抗旨离家,远走异乡。他无心害人,人因他而受伤,望苍穹之幽幽,墨叹啊!叹息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