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国升平二十二年,太子的东宫里,多了一位烟淑妃。
若是按照太子原先的想法,墨烟本应该是安置于芙蓉皇后当年住过的寝殿,玉凤轩。那里的庭园雅,风水佳,最适合太子的正妃居住。
不过,玉凤轩距离紫昭仪的寝屋只一院之隔。太子琢磨,那岂不是每次去看烟妃都要路过紫昭仪的屋子?怎么想都觉得别扭,便改了主意,选定了距离太子寝屋最近的水烟阁为烟妃的居屋。
可是,总还是觉得委曲了烟儿。满怀着歉疚的太子,欲召来工匠将水烟阁里外来个大翻修,多添一些华丽之气。此事被墨烟得知,当日就遭到墨烟义正言辞的否决。收起以往的任性娇纵,墨烟少有的严肃,和太子说了一番藏在心底很久的话。
墨烟说,入了东宫,她就真正是殿下的妻了!
再没有后路可退。
儿时,她的梦想是要努力读书,同男人一般考场上见真章,朝堂上求功名。她冀望,有朝一日,要像爹爹一样,头角铮嵘,顶天立地。让人见识到墨云的女儿,虽不是男儿身,却是心比男人还高。
见到墨烟激昂中带着遗憾的神态,太子语塞。
虽一直都知道,烟儿不是心甘情愿委身于他,可那样明白从她的口中道来,仍是深深刺伤了他骄傲的自尊心。
如今,在要入东宫之前,才对他道出真心,是要让他永远心怀愧疚吗?
他急切想要表白,〝本殿说过……让烟儿再等等……本殿会设法给你应得的正妃之位……〞只差开膛破腹,挖出心来呈给她看。
墨烟温柔阻他再说,〝烟儿……〞随即停顿语气,脸上一抹温婉的笑意,改口说道:〝以后,殿下面前,必需要自称臣妾才是。后宫里的事,由臣妾自己来操心,可好?往后,殿下要专心一意于国家之大事,要放弃江山之类的妄语,绝对不许再说!〞
〝烟儿,你入到东宫,却没有正妃的名分,将要受到约束会更多。本殿,不放心啊!烟儿,你果真是考虑仔细了吗?〞太子比墨烟更不确定,仍然试图劝说她打消接下封诏的念头。
〝烟儿不怕!东宫里的家务事,那会比朝堂上的国事复杂!臣妾要用那走进朝堂的雄心壮志,来搞定后宫里的大小事务。殿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拭目以待吧!〞
拭目以待?
太子满腹的惊疑。他不是懐疑墨烟的能力,而是害怕她的个性太强悍,不知会闯出什么样的祸事……
日子就在太子抱着新妃的甜蜜中,过去半个月。
墨烟一反常态地低调,每日老实安份待在水烟阁中,闭门读书,安静得让人忘记东宫里有个烟淑妃。太子怀疑,难道东宫的风水有魔力,能让一个任性不羁的小女人完全改了性?
不过,这两日,墨烟的情绪有些低迷。
原因无他,因为她的爹爹和娘亲,就要离开皇宫,回去西林。这一别,再要见到,不知是何年何月。墨烟欲强颜欢笑,却掩不住心中难过之情。连着几晚,太子见到她的时候,墨烟的眼角微红像是只小兔子,显然才又哭过不久。
心中不忍,太子特别恩准,烟淑妃可以出宫一日,陪伴父母到城郊庙寺参拜一年一度的冬季祭祀盛典。
得知烟儿要一起出宫去参加祭典,韫玉满心欣喜。离别在即,能多处一刻都是好的!墨云的兴致就没有那样高昂,眉头微微蹙起,看在墨烟的眼里,觉得爹爹心里藏着些事没说出来。
出发的前晚,墨烟去到爹娘暂居的殿屋里,正巧见到爹爹立于屋外的廊道一角,一抹长影融在西下的霞光里,衣衫潇潇身岑寂。
〝爹……〞她低低喊了一声。墨云回过头来,见是女儿,收敛起心神躬身见礼:〝烟妃娘娘怎么来了?不巧你的娘亲被留在皇后那儿用膳,此时不在屋里。〞
〝烟儿是特意来找爹爹!〞墨烟说道:〝想同爹爹商量,明日去了寺庙参拜之后,还能与爹娘一同在皇城的何处走走逛逛?〞不想墨云闻言又是面有郁色,让墨烟好生不解。遂用小女儿般黏腻软糯的声调问道:〝爹,难得太子恩准烟儿同爹娘一起出宫,怎么爹爹好似不甚乐意?〞
〝烟妃娘娘多心了!爹爹怎么会不乐意?〞墨云用温雅的微笑,掩饰眼底一抹烦忧,〝只不过,多了娘娘的凤驾相随,少不得会有东宫侍卫护驾大张旗鼓。怕是,再不能低调地在寺庙里静心参拜。〞
墨云所言,一点不差。
皇室的嫔妃要出宫,本就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首先要防有刺客或是有心之人混杂在人群里图谋不轨,基于保护凤驾的顾虑,娘娘的车辇未到,近百名的侍卫已经先行封路。
那是身为皇族中人的特权,也是皇家的排场。墨烟没有反对的理由,也不容她拒绝。只能默默坐在凤舆中,掀开布帘的一角,看着夹道拥挤的男女老幼,人头钻动,对着队伍投来敬畏、好奇、以及羡慕的眼光。
冬祭举行的地点,是在座落于皇城外约五里处的祥云寺。
据说,此寺因有历代的大小皇族莅临祭拜,帝王之气加持,特别灵验。庙里香火鼎盛,虽是在寒冬的季节仍然是人潮往来,络驿不绝。故而便逐渐形成了每年春节之前举行冬祭,送旧日迎新年的盛事。
娘娘到访,庙里住持自是有特别的安排。
另外张罗了大殿旁的一间雅致偏殿,只供皇室中人参拜礼佛之用。
墨云向来对拜佛之事,十分地严肃对待,一丝都不马虎。墨烟打小就耳濡目染,别的时候或许撒野嘻笑,唯独进了佛堂,就必定是庄严肃目,静心宁神。于是,随着住持师父进到佛殿,先取清晨新鲜采摘的雪梅献佛,而后以山竹滴漏的露水洗手,盘腿而坐听经诵福,晃眼而过便是一个时辰。
不觉有些腰酸背痛,墨烟挪了下僵硬的背脊。抬起头来,无意间视线瞥到身后,才发现……
后方的蒲座竟然是空的,爹爹不知何时离开佛堂,不见人影……
她看了眼身旁的娘亲,仍然是双手合十,虔诚在念佛,对于屋里少了爹爹毫无所觉。心中思忖,方才爹爹选了后面的蒲团,却坚持要娘亲与她一起坐在靠近佛台香坛之处。难道是为了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殿厅?
悄然从蒲垫上站起身来,墨烟小声对走到身旁的沙弥说道,需要出殿去解手。
沙弥闻言赶忙躬身让开,让宫女搀著娘娘出厅。
走出厅外,墨烟四下张望。身边有夏荷,还有护卫紧跟在身后……
这是要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去找爹爹?
视线往左边正殿前的广场上看去,众多的善男信女在合十念经,气氛庄严隆重。钟鼓梵音之中,有人跪地膜拜,也有人执香默念,却有一个湖色衣衫的身影朝着殿后的梅林一闪而过,不正是自佛厅里不告而消失的爹爹!
当下,墨烟转身招手叫来夏荷,对着她咬了一阵耳朵。
夏荷面有难色:〝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担待不起……〞
墨烟顿了顿脚:〝这事很重要,照我交待的做。若是搞砸了,你就准备回去东宫的厨房里挑水洗米……〞说完,也不管夏荷的劝阻,直直朝着廊道转角奔去。两名负责保护的卫士见状欲跟随于后,却被夏荷拦住,瞪着大眼喝止:〝娘娘出恭,怎容得人靠近?两位军爷请于此等候,由夏荷前去伺候便可……〞
趁着夏荷与护卫周旋之际,墨烟走至廊道的尽头,绕过殿前广场往后殿的一片梅花林地而去。果然,远远见到爹爹修长的身影伫立在漫天的飞花之间,雾色遥邈,宛若谪仙。
心想,原来爹爹自个儿躲到这里赏梅来了!
正想张口喊爹爹,林子里忽然又多出一道人影。看穿着是个三十上下的男子,个头比爹爹稍矮一些,修长偏瘦。看爹爹并不显露吃惊,与那男子两人,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往林子更深进去,远离开殿厅。
事实放在眼前,爹爹和那人是约好的,绝对不是偶遇。
想爹爹曾在皇城里生活多年,有些旧友并不足为奇。但旧友相见,何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兮兮?再说了,爹爹一向礼佛甚笃,能让他在佛事的中途离开,只为了见上一面?必不是,寻常的旧识那样简单。
如此一想,墨烟好奇心大起。
放轻脚步,像是只追补老鼠的猫咪般,蹑手蹑脚地紧跟在后。心中庆幸,因为祭典之故,寺庙中的钟鼓之声不绝,回音荡荡,掩盖了微小细碎的声响。否则,像爹爹那样身怀绝技的高手,怎会查觉不到身后有人在尾随。
一直走到梅林的尽头,两个男人才停下脚步。
墨烟找了一排花开茂密的树丛,隐身于后。耳中传来墨云的质问之声:〝忌儿,你怎能私自离山?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若是被皇上知道,是唯一死罪。〞青衣男子低着头,并不反驳,墨云似是觉得自己太过激动,放缓语气说道:〝忌儿,回山上去吧。再忍个几年,等到皇上颁下赦令,你便有重获自由的一天。〞
青衣人忽然仰天笑起,说是笑声,其实比哭还要凄凉。
惊动满树飞鸟拍飞,粉花簌簌落地。
笑音停时,悲愤的眼神望向墨云:〝义父,今日里,皇城有半数的百姓都来到此地为亲人诵经祝祷。墨忌也想为那无缘见上一面的父亲尽一番孝心。同时,忌儿多年不见义父,难得相见,义父便网开一面,别赶回忌儿回去山上,行吗?〞
那哀切之意,墨云闻之动容,忍不住长叹,〝忌儿,不是义父不尽人情。而是……〞语顿,墨云倏地噤声,蹙眉往前走上一步,在青衣男子耳边一声低语。两人同时间飞身而起,分道扬镖,一东一西离开树林。
莫名奇妙的墨烟呆立当场,以为是自己的行踪,被爹爹给发现了。
仔细瞧了片刻,这才发现方才爹爹和那男子站立之处,此刻出现一个矮小,留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那人,目光看看东边,又瞧瞧西边,考虑片刻之后便下了决定,提起脚步追往青衣男子离去的方向。
作家的话:
结果,这一日游 烟儿不但没放松 反而更加烦心~~
青衣男子是谁?追过《爱莲说》的 应该猜得到
没追的 后面便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