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府宅的庭院中,午时方过,艳阳正烈。
换下朝服,一袭湛蓝螺纹长衫玉树临风的严斗苍,端坐于杉木小亭内。府内总管端上新冲好的茶水,置于桌上,恭敬说道:〝大人,车马已经派出去了,人很快就会接来。〞
年轻首辅放下手上公文,端起茶杯浅啜一口,似是在想着什么。想得入神,忽然抬眼交待总管:〝几日后前往隶州府的路巡,可都安排妥当?本座想要速去速回,停留的时间只三日,轻装简从即可,不必大张旗鼓。〞
那总管名叫严三善,打从严斗苍还是只是翰林学士时就服侍在他的身边。做事勤奋稳当,处理起府中日常琐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听得向来对于计划一丝不茍的首辅大人,突然改变行程,他有些意外,多问了句:〝上回,大人交待,说是要去半个月。莫非是朝廷突发什么重要之事,大人临时抽不开身?〞
〝那倒没有。〞严斗苍淡然的语气,〝真要有事,太子殿下也能应付。本座充其量,也只是个辅佐的臣子罢了!〞位高权重的他,总把自己说得芒草般微不足道。
事实上,自升平皇帝南巡,太子监国之后,不到三个月内,朝中便颁出新令。废置空悬许久的宰相之位,另设内阁首辅。此大位,落在当时青年才俊中翘楚,严斗苍的身上。完全没有候门世家背景的他,成为墨国开朝以来,年纪最轻的六部阁揆。
当时,太子不知是用了何种手段,得到户部尚书沐九率领各部主事一同态支持。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地方官员纷纷上奏宣示效忠。朝阳大殿上,十八岁的俊挺太子和年仅二十六的年轻首辅,并肩而立,英气凛然,如旭日光耀。
三年过去,朝政一日日步上轨道。远巡南国的皇帝,没有作回返皇城的打算。禅位之意,十分明显。
而严斗苍奉皇上密旨,加紧步伐走访分布各地的世族王府,为太子的登基做好事前的铺陈。他一心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虽忙碌而内心满足,乐不知倦。
只今日,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心思,不完全在朝廷政事?
或许,是为了她?
见她嫣然依旧,但是比起当日在宫中时,纤瘦了好大一圈,他的淡静表面下,一丝水流波动。
背后,急行的脚步声石径上响起,走到小亭边停下。
总管迎了出去,两人亭外悉悉窣窣说了一阵。严斗苍回身,刚好见到三善面有难色走进亭内,话声迟疑:〝大人……〞
〝何事?〞
老成的严三善琢磨著该如何回话:〝派去义孤院的马车……〞
〝怎么?〞严斗苍全身竖直,〝没接到人?她不肯来?〞
〝不是,公主正在前来的路上。〞总管先说好消息。瞧着首辅绷着的眼眉放松一些,才接着说不好的消息:〝可是,公主说……她一介平民,乘不起官家豪车。她要……自己步行走来。〞
什么?从义孤院靠着两只脚步行到首辅府,至少一个半时辰。等她走到的时候,天都快黑了!严斗苍未出一声,那暗沉的神色,可不太妙。跟随首辅多年,严三善瞬间感受到主子眼底的寒意,手心冒出冷汗。
这外表温文的首辅大人,行事一板一眼,事事要求完美。在这样的主子手下办事,压力天大啊!
抹了下额头的汗滴,严三善硬著头皮道:〝护卫不敢强请,暗地里跟着。一路随行,安全无虑,大人尽管放心。〞
〝嗯。〞严斗苍颔首赞许。这些亲自培养出来的心腹,个个办事牢靠,头脑灵活。没白费他平日悉心的教导。
想了想,还是不行。站起身来,发令:〝命人备车,本座亲自去接!〞
马车停下的时候,墨情正通过从北街胡同通往南街交界处的一座水塘广场。
水塘两边遍植翠绿垂柳,千百柳条随风飘扬,衬著佳人一袭水碧衫裙,清雅脱俗。严斗苍从车厢的小窗往外看时,见到的是一个纤秀身影,澄黄的光晕中手撑一把桐油纸伞。仙子一般莲步轻移,行在红砖砌成的拱桥之上。
觉到有马车跟在身后,墨情靠向桥边让出路来。
〝公主请上车。〞听见喊声,她侧头看去。见到车帘被掀开一角,那后面一张温雅深邃的脸庞,阳光的照耀下那样俊朗出尘。
没想到首辅大人会亲自来接?她略为怔愣,随即暗暗气恼,心里不是滋味。
想她如今是穷途落魄,身上穿着特意从箱底翻出来,仅有的一件麻丝混纺罗衫。院里的女孩儿们得知她今日要见大人物,大清早收集来晒干的草菊,给衣裳彻底薰了一回香。
而他,是什么样的心态?故意在她面前显摆气派?同情她?施舍她?无论是什么,她都不需要。
〝公主,请快上车!马车停在桥上,挡了后面的行进。〞车伕出声催促。
墨情无奈,收了纸伞,踩上登车的矮凳。
落座长椅,她不出一声,面前的首辅大人,同样是沉默不语。直到墨情发现,车行的路径,并非是前往严府的方向。不得不张口相问:〝现在是要去那里?〞
〝公主……〞严斗苍话才出口,就被尖锐打断。
〝大人能否别再提公主二字……民女担不起。况且,抵触皇命,大人也同样担不起……〞
刺人的话音,严斗苍听得皱眉。好一会儿,才呐呐回应:〝姑娘如此说,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废话不必多说!〞墨情同义孤院的孩子相处久了,习惯了直来直往,不再耐烦那些官场周旋,〝究竟,要带墨情去那里?〞她肯定没查觉,严斗苍神色开始发冷。满朝文武,谁敢用此等语气同首辅大人说话?就连箫太子殿下,见到他都要三分礼遇。
〝公……姑娘应该尚未用午餐。下官先带姑娘去餐楼吃饭。”他忍气缓言。
〝何必要多此一举?〞墨情仍是尖锐,〝民女并不是为了吃饭而来拜见大人。大人若是有风流闲情,欲召人陪膳,多的是地方可去!犯不着招惹一个待罪之身。〞
有句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
可还有句话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严斗苍的风度和耐心,超乎常人。他不怒反笑:〝姑娘此言差矣。现下,是姑娘有求于本官。凡事,就得听本官的安排,不是吗?〞
饭席,在墨情的冷脸,和严斗苍的悠然从容,尴尬的气氛下摆开。
墨情已经许久不曾看过琳琅满目,整桌的美食佳肴。一小堆叠在白玉瓷盘里的紫芋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嘴里直吞口水。
严斗苍竟然记得,那是她最爱的甜食!
从前在公主殿里,宫女们随时都在小厨房里蒸熟新鲜采收的紫芋,磨得绵细入口即化,包入油酥面皮内再小火慢慢烘烤。夜里她代替母后批示后宫文书时,总要吃上一两个,才觉得舒心。
之所以会知道那繁复的烘制过程,是因为严斗苍二十四岁那次的生辰,她挖空了心思,想不出该送什么礼物。后来,听了一些到宫中串门,候门家郡主给的意见。都说亲手做的,吃入情郎口中,其滋味是永生难忘。
于是,卷起袖子,走进厨房!
一身瑰丽的珊瑚宫裙上沾满白色面粉,平日用来书写娟秀楷字的玉手,握著从蒸笼里取出,仍然冒着热气的芋头,剥去外皮。
站在身边一整排的宫女,个个都想上前帮手,被她大声喝退。谁要插手,就是破坏她想为心上人洗手做甜点的一片心意,罪不可赦!可有些事,只是看着容易。真做起来,和想像差得很远啊!
第一次,火催得太旺。酥饼出炉时,全成了一颗颗的黑炭,焦了!
再一次,不敢多添柴火。结果外表金黄酥脆,内皮还是生的!
从中午折腾到天黑,足足三个时辰,眼看着月亮都升上天边,几位皇子一起给严斗苍设的生日宴就要开席。她匆匆忙忙将最后一批的成品烘炉里拿出,忘了要先尝一口就排入红漆精雕的糕饼盒里,火速跳上赶往东宫承日殿的步辇。
捧著漆盒递给严斗苍时,她喜滋滋邀功似地:〝本宫亲手做的!〞
心里的那股甜蜜啊!很有点闺房里给情郎绣荷包那种小女儿情怀。
当夜,就幻灭成泡沫。
宫女将甜酥送上,她才咬一口,瞬间吐了出来。
竟然是咸的!打沉了一队盐船,能咸死一只海龟的那种咸度!
接着的几日,她见到严斗苍都是躲躲闪闪,就怕他提起那盒丢人现眼的生辰礼物。可他面色如常,绝口没提半句酥饼。这一来,她顿觉伤心。原来,那满满的心意,他一口都没碰……
久远的往事,墨情想得入神。
呆楞举着手里的筷子,却不动作。
一颗松脆的浅粉紫酥,被夹放到她眼前的食盘里。〝先吃个酥饼?从前,你总拿这道甜食当开胃菜。〞那个不懂贴心是何物的木头,竟然出言哄她!
霎时觉得食指大动,心里仍是犹豫,她百般纠结。
低沉的话音又起。
〝保证一定是甜的!不会咸得你漱完整缸的清水,嘴里还是进了海沙般发涩!〞
作家的话:
严大学士 欺负落难公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