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情终究是想开了。不就是吃顿饭吗?何必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
她拿起筷子大快哚颐,吃了个痛快!打一出生,她的父皇就当她是皇子一般来教养。刀剑骑射,样样都有涉猎,本就不同于一般娇养在深闺的官家千金。离开皇室,到了义孤院里,失去物质上优渥的享受,却也少了各种繁杂的宫规束缚,举止间流露出潇洒豪放的本性。
反倒是严斗苍身居朝堂高位,愈发深沉内敛,就连用餐也是端正挺抜,优雅得不像是凡间之人。
一餐饭还算是宾主尽欢。墨情酒足饭饱,接过跑堂递上擦手的绵巾。心想,该是进入正题,谈谈关于增盖学舍之事。
雅房外却是来了人,严斗苍面前低声禀报。说是东宫殿下传来旨意,要首辅大人速速进宫,有要事相商。严斗苍当下就说:〝今日不巧,无法多做逗留。改日再请姑娘到严府一叙。〞
言罢,他命随从护送墨情回去,随即起身离开。
瞧着那英挺的身影淡出视线,墨情若有所失。
昨晚,想着今日和严斗苍的会面,她彻夜难眠。理智上说服自己,见他纯粹是为了义孤院的公事,不含私人的情感。那个绝情寡义的男人,她今生今世,都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的瓜葛。
可随着他的匆匆离去,怎么会,心里有被掏空的感觉?
那感觉,萦萦绕绕。一直过了半月,墨情坐在义孤院后堂一颗老树下,望着头顶上的一片蓝天,仍是魂不守舍。
〝姐姐,姐姐!〞小木一旁大声地喊著。
〝啊?〞墨情回神,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藤篮,责备的眼神,〝这么大声作啥?姐姐耳朵没聋。〞
小木转动灵巧的黑眸,神秘兮兮:〝前堂有人来访,说是要见姐姐。管事嫲嫲让我来传话。〞
〝要见我?〞墨情心中倏地一动,小木似是与她心有灵犀,立即摇头:〝不是那日城街上见到的气派官爷。不过……也是个体面的贵公子。管事嫲嫲同他说话时,恭敬又客气,笑得满脸都是皱纹。〞
听小木那样形容,墨情也挺好奇。
既然主管嫲嫲来喊,就前去瞧瞧是何方神圣!当年,父皇是下了严令的。虽饶她一死,但是,从此与皇门断绝关系。若有私下与她互通,以欺君罪论处。皇帝是出了名的狠厉作风,律令一出,谁还敢同她这落难的罪人沾上一点亲故?
就连此次增设学舍的折子,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托了曾经受过芙蓉皇后提携的首位女学进士,辗转送进翰林院。层层传递,历时两个月。说的是关于义孤院之事,和公主扯不上任何关联,御使大人才放心将奏折呈上朝堂。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墨情从前皇权在身,难以体会其中奥妙。
流落民间,方知,朝堂之高,高高在上,平民百姓想要靠近,难如登天!
胡思乱想中,已经走到前堂的正厅门前。
还没踏进门槛,厅内一道修长的身影抢先迎了出来。
〝情姐姐!好久不见?〞那声姐姐,叫得顺口又热情,她一时不太习惯。那儿冒出来的莽撞男子?头顶上强光炽烈,逆晕之下看不清来人长像,只听他又说:〝我从南川一路来到皇城,头一件事就来看你。〞
啊!墨情终于认出,是南川韩国公家的九少爷,韩宣。算起来,是她的远房表弟,几次出访南川,路过韩国公府短暂借住,同这表弟还颇有话说。上回见他,才年仅十三、四的青葱少年,如今长得如此高大英挺!
〝表姐,你的事我听说了。这事……〞发现身后有人伸长脖子在听,韩宣语气停顿,〝走,咱们出去谈……〞说着,拉起她就要举步。
墨情苦笑,这里不是皇宫,她也不再是公主。如今她是罪人,来院里服劳役的身份,那能说走就走。前日外出,是因为有首辅大人的手喻,管事嫲嫲名正言顺放行。今日,可不是那么回事。
〝韩……公子……〞就连该怎么称呼都是难题,墨情头疼。她其实不想这表弟多做停留,快快送走才是上策。〝墨情不能随意外出,公子盛情,民女心领了。〞
〝哦。〞韩宣出身候门,虽年轻,也不是个楞头三。怀里掏出一纸公文,递给管事嫲嫲:〝看清楚了,那文书上有皇上的亲印。游访京城这段期间,墨情表姐为本公子随从,听本公子的支使。〞
说完,大喇喇领着墨情走出义孤院大门。
进到城中,能去的地方,又是餐楼。
〝宣表弟……〞墨情沿用从前的称呼,〝来到皇城,该先去拜见太子殿下才是。这皇室的礼节,你难道不懂?〞
〝不忙……〞韩宣胸有成竹,〝我是来玩的,又不是来办公务。太子日理万机,忙得很,那有空搭理我。传旨来说,让我尽兴游览山水风光,离城之时通报一声,殿下会拨冗设宴送行。〞韩门是外姓,又远在南境。虽然保有世袭爵位,但和皇室之间,不是太亲近。韩宣觉得太子的作风挺好,简单明了。
果然是个少不经事的公子哥儿!墨情大不以为然:〝无论如何,你必须亲自进宫一趟,递帖候传。殿下见不见是一回事,但是该有的君臣礼数,绝对不能轻忽。〞
〝好啦……知道了……〞韩宣口不对心,虚应了事。〝不提那些,临来之前,姑母把我叫去,交待了许多话,要我转达给表姐……〞
一听是母后托来的口喻,墨情心神倏紧,不自觉靠向韩宣,凝眸听他说话。
厢房外的旁人若是往内望去,见到的,是两人亲密的身影,相贴靠近,款款低语,轻声细谈。
而那旁人之中,正有一人,凝神肃目,缓步行到厢房门边。
目光中散发的火灼,似是想要将房内的两人烧成灰烬。
墨情莫名打了个喷嚏。
眼角扫过,瞄到门边有人!视线迎了过去,对上的,竟然是那不久前一同用餐,之后就再无消息,失去联络的首辅大人。
墨缩着肩膀,直觉想找地方躲起来。随即觉得可笑,她又不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那需要表现得像是惊弓之鸟?
三年前那丢人现眼的场景,给她的心里留下太大的阴影?始终无法摆脱,面对他时,心里一股莫名的羞愧之感。
门边那双盯视她的厉光,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小二,楼里可是来了什么大人物吗?〞伙计送菜上桌时,墨情故作不经心问道。
〝是!贵宾房里来了许多达官名士,摆了桌宴席。〞伙计谈起这一类茶余饭后的闲话总是眉飞色舞:〝席间,坐着各府的官家千金,看架势,像是要替某朝廷大员牵红线。〞
〝哦?〞墨情话声僵硬,继续打探:〝可知与座的朝廷大员有那些?〞
〝这……小的就不清楚了。贵宾房里是别的伙计在伺候,小的只是厨房里零星听到一些大概。〞说完,讨好似地压低声音:〝姑娘若想知道,小的去打听仔细,来给姑娘回话?〞
店小二察颜观色,瞧墨情一身的素布衣裳,顶多就是个小家碧玉。可她身旁的贵气公子,直缀挂衫,富贵人家才有的螺丝暗纹绸锦。寻思,只要哄得姑娘开心,公子口袋里,白花花的赏银,肯定大把大把往外掏!
那晓得,马屁拍在马腿上。韩宣面色一沉:〝去。别人家的事,小爷知道来作啥用?〞
小二摸摸鼻子,赶紧哈腰闪人。墨情的目光投向厢房外,呆呆看着。内心里五味杂陈,想要走出房去,往那贵宾厅里去瞧个究竟。看看那出席相亲宴的佳宾里,有没有她心里想的那个人。这么多的日子来,她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才发现,是自欺欺人啊!
手心发冷,她失神寞落。明知道,她和他,早就是一根丝线切成两段,怎么也接不上了。
低靡之状,引起韩宣的关注。
〝情姐姐这是怎么了?我千里迢迢来看姐姐,可你好像不太开心?〞
〝那里的事!〞墨情收起情绪,〝宣表弟远道而来,带来母亲病体日益康复的好消息,姐姐很是欣喜啊!不过……〞
〝不过什么?〞韩宣有些紧张。
〝陪你一起游山玩水,那是不行。〞墨情拿起筷子朝盘子里夹菜夹肉,边吃着,心里想的是义孤院里的孩子们。怎能说丢下就丢下,太没有责任心,那不是她的作风。催促:〝快吃吧,用完饭姐姐得赶回去,不能担误孩子们下午的学习课业。〞
此话说得韩宣皱起眉头。来京城游览只是个借口,他真正的目地是想见到墨情表姐。想了多年!好容易实现,怎么会轻易放手。
〝都是学些什么呢?〞韩宣脑袋动得快,心里很快有主意。
一说起义孤院的孩子们,墨情立即话匣子打开,滔滔不绝。她能教的可多了!读书、习字,甚至是学打算盘,记账本,她都能胜任。
〝那,学武功呢?练武强身,如果是男孩,就该教些基本的把式。〞
墨情听得,深有同感。随即叹气:〝义孤院那里请得起武术师傅,朝廷拨下的经费仅够供孩子们温饱,其余都是奢侈。〞
韩宣就等这句话!
〝这不就现成的一个吗?〞他大掌拍著自己的胸脯。
〝你?〞
对呀!韩宣鼓动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第一,他学过武。第二,他刚好有空。第三,这是行善。他恰恰好,不久前为了替年迈多病的外祖母祈福,菩萨面前许了重愿,要游学四方各地行善事、结善缘。这不,眼下这么好的机会,是佛祖的安排,天意!
说得墨情无法反驳。这位天真热情的表弟,从前就是这个性子。做事全凭一时喜好,兴致来得急也去得快。随他去吧!兴头过了,他自会打退堂鼓。在那之前,让孩子们学些新鲜玩意,也没什么不好!
见墨情没反对,韩宣眉开眼笑。拿起一块紫芋酥,送到她的嘴边。
〝来!姐姐张嘴!是你最爱吃的酥饼。〞
〝啊……〞墨情扭头躲避。这表弟真是胡闹。年纪不小了,行止仍是幼稚。
姐弟俩,一个闪,一个硬要喂。嘻笑推挡之间,韩宣的手肘撞到桌边汤碗,满满的汤水全洒到了墨情的胸前,菜屑挂落衫裙。两人俱是一呆。墨情还来不及反应,韩宣竟然直接用手掌抹向她的胸口,作势要拍去她身上的汤屑。
〝住……住手!〞这般轻浮的举止,就算是姐弟间,也不能容忍。〝坐回去!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墨情摆出公主的威仪。
闯了祸的韩宣,自知理亏。不敢造次,说道:〝我……去替姐姐找件新的衫裙。姐姐在这里稍等会儿。〞说着,就自顾自地冲出门去,墨情张口要喊已来不及。
真是个毛毛躁躁的公子哥儿。墨情擦著沾了油水的前胸襟口,无奈叹气。
听着门边有人进来。
〝这么快就有新衣裙……你可知我的衣裳尺寸大小?〞墨情低着头,背对房门。她以为来的是韩宣。
〝本官并不知。不过,如果需要本官帮助,取件衣裙这等小事,是举手之劳。〞
那沉缓如潮水的话声……
墨情猛然抬头,入眼是那宛如山岳壮澜,练长的剑眉下风雨欲来的气势笼罩而下。
〝我……〞看他走进房来,一步步靠近,她起身往窗边退后。〝不用……〞你的帮忙……
声音还在喉咙里,他已经近在眼前。
猝不急防,一把将她拉到怀里。
作家的话:
情公主落难三年
皇上也该消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