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大人在荷花池边漫步遐想之时,墨情正坐在幽禁着她的厅屋里,整理几日来所清点的后宫档册。
她将书册一本本叠好,套上麻袋,封口用细绳捆个结实。而后拿起朱砂笔,一笔一划,麻布面上粗略写上档案的年份和编类,方便后来接手者翻找查阅。
一旁被派来服侍的丫鬟,不胜惶恐:〝姑娘,粗使的事让奴婢来动手,姑娘动笔就好。〞墨情摇头表示不必。这些是宫廷文书,虽都是些柴米油盐的日常记载,还是别让外之人看去的好。
丫鬟无奈,只好倒来茶水。
〝姑娘,请用茶!〞见墨情不为所动,便添了一句:〝这是咱二爷前些日子从外地带回来的雪山冰种尖苗,很稀有的!二爷特别拿来给姑娘尝尝。〞
二爷?墨情奇怪瞧了丫鬟一眼。〝那一个二爷?〞
〝啊?〞丫鬟不好意思挠著头,〝姑娘有所不知,咱内院里的丫鬟、下人,都是这样称呼大人。是随着老太太的喊法,久了便成习惯,改不了口。〞
哦?这倒很稀奇!从来没听严斗苍提起过此事。
再一想,她对严斗苍的私事知之甚少。他没说,她也没想过要问。
依稀记得,严斗苍的父亲、大哥,都是皇上身边的禁军武将。一次皇上密派的任务中出了差错,双双殉命。因此,皇上对于严斗苍的另眼相看和栽培,有点抚恤心腹忠臣遗孤的用意在其中。
好奇心一起,墨情抓着那名叫的香宜的小丫鬟,不着痕迹旁敲侧击:〝老太太,就是首辅大人的母亲?〞
香宜点头︰〝二爷是个孝子,只要人在府里,每天上朝之前,都要到老太太的院子里去请安。若有空时,还给老太太读书,哄她入睡。二爷那声音真好听!低缓沉稳,有如……额……有如……〞香宜偏著头想得认真,〝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幽谷琼音人间辽绕!〞
严斗苍的嗓音迷人,墨情早有体会!旧日往昔,每每明月当空,听他吟诗一曲,就像是饮了醇酒一般,心神迷漾。情不自禁依靠在他的身上,放下女子矜持,将身心都托付。可他偏偏不识风情,淡漠将她推开︰〝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师。古来无用是书生,空对明月赋清秋。〞
当时,她恨得想哭。
搞不懂他究竟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皇上欲招他为驸马,他辞而不受。然而朝堂之上,他对功名的汲汲追求,那样显而易见。私下相处,时时流露的疲惫消沉,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瞧着墨情呆滞之状,香宜以为自己表达得不好,忙说︰〝其实那些不是奴婢说的,是表小姐!表小姐还说……〞
等等!府里还有个表小姐?墨情精神注意力全数集中。
〝那位表小姐,来府里作客?〞
边问著,手不自觉伸向摆在桌上的茶杯。
香宜见了,咧嘴笑开!
方才姑娘发誓,绝对不吃也不喝。这不,让她稍稍劝哄,就喝了茶水吗?一会儿,再哄姑娘进些食物,便可到总管面前去邀一个大大的功劳!心里盘算,嘴上话匣全开:〝表小姐是老太太娘家隔房三叔的孙女儿,打小就跟在老太太身边,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养大的。年纪比香宜大个两、三岁,长得可是好看百倍。水灵得像是插在玉瓶里的兰花枝儿……〞
说得神灵活现,没留意墨情脸色像是蒙上层黑炭。
〝前些年,老太太刚从乡下搬到京城,住进府里时,见二爷身边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很是着急啊!嘻嘻……〞香宜自己偷笑乐着,放低声音:〝听说,曾经逼着二爷将表小姐收房,娶进门为妾。结果……〞
结果如何?墨情竖直了耳朵。
结果,严斗苍恰好此时走了进来。
冷凉的眸光扫视,屋室里瞬间寒气逼人。香宜低着头退出门去,独留下墨情同那清俊儒雅的男子,对峙相望。他长衫轻摆,一步步朝她走近,她的心里,一根丝弦被抽直拉紧,将将就要绷断。
在她脑袋一片空白之际,他已经走到她的眼前,一样的迷人嗓音:〝你要见本官?我现在来了,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我……〞她原本是要解释,她与韩宣之间,不是他所想的那样。那日,韩宣被她划伤,血流满地。她出于自然的关心,手忙脚乱欲替韩宣止血。才会生出那样一幅景像,被他看入眼里。
可愈是想要解释,好像愈描愈黑,愈说不清楚。
感觉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带着嘲弄、轻蔑。似乎他已经心里给她定下罪名,再多说,只显得她的强辩和可笑。心里着急,她忽然喉咙一哽,声音沙哑:〝反正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信。〞心中恼恨,她撒出公主脾气,〝不说了!〞
转身往太师椅坐下,赌气不看他。
寂静的屋里,听见他幽幽长长的一声叹息。
〝情儿……被人冤枉,有口难言的滋味,不是太好受。如今你也算是尝到了……〞
墨情没想他会那样说,莫名奇妙!严斗苍向来如此,说的话,要嘛是教训人,要嘛就好像是在打哑谜,叫人摸不着头脑。她甩甩头,无力说道:〝倒像是墨情冤枉过大人似地?〞
〝三年前……公主的寝宫中,你当着皇上面前说的话,忘了吗?〞严斗苍盯视她,一字一字从齿缝中流出:〝公主说……严某酒后乱性,强行闯入宫闱。公主不敢声张,乃是为了保全大学士的名声。情之所至,甘愿以身相许。〞
语气之中的怒愤,墨情听得惊楞。
当年,她单纯想逼严斗苍认下双方情投意合之实,然后求父皇网开一面,成就良缘。却不料,严斗苍矢口否认,坚称一切是莫需有。还倒打一耙,指控公主酒中下了迷药,设局将他陷害。那壶残酒,父皇命人取了去查验,竟然果真掺了有迷魂散。
她诬陷朝廷大臣,秽乱宫廷。百口莫辩,含着屈辱被逐出宫门。
若论被冤枉、被陷害、受伤至深,应该是谁呢?
伤心往事,重被提起。尚未干透的伤疤,又一次血淋淋掀开,那样痛彻心扉。她颤抖着手捂著胸口,半天说不出话。良久,抬起头来,眼含泪水:〝好!就算当年是我墨情对不起你,可我付出了代价、领了罪、受了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行吗?首辅大人一再相逼,甚至禁锢民女在府院里,究竟是何居心?〞
严斗苍眸若深潭,静静看着她泪痕未干的眼……
唇边勾起笑容:〝情儿,你记性真的不好!欠了本官的人情,想赖掉不还?〞
墨情霎时脑中一道闪电划过。有些半暗不明的思绪渐渐明显。近日来,严斗苍怪异的举止,一幕幕脑海里浮现。酒楼里抱她,义孤院里为她研墨,普救寺前自比张生……
她迎著那月华般明亮眼瞳,内心隐隐不安。夹杂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盼许:〝大人想要墨情如何偿还?墨情如今孑然一身……〞除了这身子,一无所有……
话未说完,严斗苍很快接上:〝就要公主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她的脑门一阵发懵。
〝正是。〞严斗苍徐徐点头:〝圣上命我三月之内纳正妻。斗苍和情儿,男欲婚,女欲嫁,天作之合,良缘天定!〞
她怒从中来:〝婚姻岂可儿戏?大人是看墨情可欺,存心戏弄?〞忽觉心力交悴,小脸埋进掌心,虚弱说道:〝以大人的身份地位,恃权欺压民女?传扬出去,可要坏了大人的盛名。〞
严斗苍倏地沉下脸来,俯身贴近到她耳边:〝情儿以为本官是在儿戏?〞
吐出的气息,炽热而浓烈,她蓦然心惊。一抬眼,是他轮廓温润的脸庞。星斗般的灿亮眼眸凝看于她,手臂一个用力,强行揽过她的腰肢拉进他的胸膛,眼对着眼,唇对着唇。
〝你……〞从来没见过他有这样粗鲁、霸道的一面。她全身乏力,瘫倒在他的怀中。
忍隐多时的滚滚狂涛,从见到她和韩宣孤室相亲的那一刻起就汹涌奔怒,此刻再也按耐不住。
电光火石,他覆上她的红唇。
轻浅一触。
随即,松开嘴唇。他强行克制下要吞她入腹的欲望。
那吻琢,太短暂,她不及品尝。飘飘渺渺,宛若三月的江南春水,饮了一口,沉醉迷茫。
恍惚中,他唇虽离,话声如兰,〝情儿,如你所言,我若要娶,何患无妻?是故,你想清楚,过了这村,便没那店。嫁还是不嫁?给本官一个答案!〞
嫁是不嫁?
满腔的苦涩,她抬头望向门外的一片夜空。月儿啊月儿,能否,替墨情指引一条明路……
作家的话:
呵呵 亲妈直接说
嫁了!拍板定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