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七
李秀丽立刻将他的头颈扶起,鹤首靠在她的臂膀上:“你怎么了?受伤了?”
仙鹤声音渐渐微弱:“李姑娘秀丽,听我说。我的同门得到我的传音,去接引瑶池中的凡人了,无暇再来这里。而这具鹤傀的炁将要用尽,我无法再与你同行。你待在这家店里,耐心再住一日。明天,大周的幽世,将有黄祖缚日、天狗食日的异动,这一大片幽世都将因此大事而浮出人间。你趁机攀上黄祖最顶端,趁着天狗食日之时,跃出阳世”
“黄祖是什么?”
“黄祖就是那棵树”仙鹤说:“大周之中,遮蔽了半个天的树。这个”他勉力张开鹤喙,吐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包裹,用翅膀托起:“这个,是我宗的信物,也是我这趟,本来送你前去大周时,要交给我同门的东西”
“不要让其他人看到它。你把它咳咳咳交、交他我会再翺——”
傀儡上储存的炁彻底耗尽,仙鹤不再人言,发出一声响亮的鸣叫,从她怀里站了起来,拍拍翅膀,钻出了鹤氅等衣物,振翅抖落身上尘埃。
它歪了歪脑袋,眼神彻底清澈了下来,只残留了一些本能,用喙叼着那个黄皮包裹,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秀丽接过了包裹。
鹤便又一声长鸣,声音洪亮,传于四野。
它振翅而起,飞出客店,羽如白衣,尾似墨裙,乘风而上,飞到高空时,如泡沫般被抹去,化作一片洁白羽毛,飘然落下。
落下。
羽毛飘进客店,落到李秀丽手中,她身上与丁令威的鹤傀相连的炁,倏尔散去。
本来,她嫌弃丁令威约束小学生似的,此时,有一丝丝怅然,却对着这片羽毛说:“成,你放心,我讲义气。一定给你送到。”
她当然知道,丁令威要她送这信物,除了完成宗门任务,还有就是,信物也可以作为凭证,让她在太乙宗门人的庇护下生活。
但是她可以悄悄送去。之后,留不留下,去哪里玩,就没人管她,可以随便啦,哈哈!
她解开黄皮包裹看了一眼:包袱里放着一整块的玉,方圆得体,雕琢为一尊大印。色绿如蓝,剔透温润,边上缺了一角,以黄金补全。
她举起这块印翻了一翻,咦?印面有刻字?
这是什么字?“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她辨认了好一会,一个字也没认出来,跟鬼画符似的,倒是看出了许多鸟,像画多过像字。
她把包裹皮又重新系上,不在意,随手扔在桌子上。送到就行。管它是什么呢。
一夜无梦。次日清晨,李秀丽揉着眼睛,推开罩在她头顶的青伞,爬起来。她这一觉睡得还可以,幸好这里是幽世,没有跳蚤、臭虫那种东西。
她是被楼下狐貍一家、其他小现象们的大呼小叫给吵醒的。
两只半大狐貍堵在门口,少年时期的嗓音极响亮,指着天上大呼小叫:“你们看,黄祖,黄祖!”
她推开窗,往外看。
一看,一怔,又揉了揉眼。
伫立在大周山河之间,树冠像八重天的云,遮蔽了大半天空的巨树,今日里骤然又拔高了许多,其枝桠舒展开来,竟然够到了悬在天上的太阳,无数碎叶挡住了它散发的光芒,然后,树枝迅速地将其勾缠住,束缚不得脱。
黄祖缚日!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大周黯淡极了,地上一片灰暗,山河像烧尽的碳,在树根下作肥料。
太阳,则像被挂在树梢上的一盏纸糊灯笼,薄薄的、还在摇动,却随时可能熄灭。
狐貍一家又叫了起来,声音极惊恐:“天狗、天狗,它顺着黄祖,爬上去了!”
一只狩猎用的细犬,个头庞大无比,它四爪生云,竟以树干为跑道,竖着奔向停在八重树冠上的太阳,时而发出狂笑般的犬吠,声震如雷,远远地传之大周四方。
太阳察觉到危险,又开始摇动,想要挣脱虬绕的树枝。
名唤“黄祖”的树,却弯下无数枝丫,更紧地箍住太阳。
见此情形,狐貍一家,从老到小,都急出了眼泪。店主大叫:“不要,不要,太阳,快跑!”
老板娘带着两个孩子,跪倒在地,仰着头,双手合十,流泪,喃喃请求:“黄祖,求您,求您,放过我们的太阳吧,放过它罢!”
孩子们生出勇气,从地上捡起石头,徒劳无功地朝天上扔去:“天狗,不要吃我们的太阳!”
不仅仅是狐貍一家,它们身旁有无数微小型现象,也这样喊着。
大周幽世之中,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无数声浪汇在一起,他们都在喊“放开太阳!”、“黄祖,放开太阳!”“走开,天狗!”“求求您!”
或愤怒,或沉重,或哽咽,或绝望。
许多大周的中型现象,甚至大型现象,千奇百怪的鬼神、异兽模样的,都纷纷奔向树干,试图解救太阳,阻止天狗。
但它们的力量尚未靠近,遮云蔽日的黄祖被它们惊动,蠕动树枝,抖虱子般,将这些现象都扫到了一边。
大周幽土,情绪愈发激动的狐貍一家见此情景,因绝望而嚎啕痛哭,不仅仅是它们,耳中随风而来,远近皆哭嚎。仿佛四海同悲声,五岳齐泣涕。
忽然,客店摇了一下。
不,不只是客店在摇,李秀丽举目看去,只见,地面开始震动,山峦摇,大河晃。
大周境内,多半的幽土,竟都随着其上生灵的悲歌,而开始剧烈地震动。树、石头、房屋、甚至山、河流,都开始往空中飘。
这场幽世现象的浮出,规模大得不可思议。大周阳世发生什么事了?
李秀丽想起昨日丁令威的嘱咐,心知,离开幽世,潜入大周的时机,就在此中。当即,将黄皮包袱往背上打了个死结,执伞,从二楼一跃而下,朝着最近的黄祖树根,飞奔而去。
青伞毕竟是青鸟所化,知道她心中急迫,伞旁长出两对大翅膀,拍打起来,狂风瞬息从两侧流过,推着她如飞而前。
更有白鹤落下的那根羽毛,也化作无形的风,推着她,奔向大树“黄祖”。
接近了,接近了。
她一跃跳上树干,踩着树皮凸出,以及横生的枝丫,追着那逐日的天狗,一同奔向树顶被缚住的太阳。
她并不是现象,没有赤果果外散的炁,何况又有青伞遮挡气息。
一直到她奔至树身中部,黄祖终于察觉不对。当即垂下无数枝条,像数不清的大蛇,试图阻拦她。
大周幽土震动得越来越厉害,上浮的现象越来越多,她都看到空中飘起的狐貍一家和它们的客店了。
并且,连黄祖的根部都抓不住幽土,也开始上浮了。
随着浮力飞速攀升,李秀丽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越靠近树顶,原本浊重的肉身,即使不靠青伞的庇佑,也开始恢复轻盈这代表,她将要跃出幽世,进入阳世了!
见到那些缠绕虬结,巨蛇般狂舞的树枝,她不耐烦纠缠,一心只想突破重围,踩到树顶,蹬着那太阳,跃到阳世。
也不顾及其他了,长啸出口,随即双手化作五爪,双脚摆作龙尾,半是人半是龙,锋锐的龙角与鳞片,直接撞了上去。
黄祖坚韧的树枝碰到龙角、龙鳞,被豆腐一样被划分。
李秀丽横冲直撞,仗着一身锐角锋鳞,冲破重重阻拦,追上了那头天狗。
因用力太猛,一头撞上了天狗的细腰。
彼时,天狗已经冲到八重树冠最顶上,被束缚的太阳旁边。
它猛地张开血盆大口,头瞬间比身子大了几倍,嗷呜一声,就要一口吞下太阳。
熟知,獠牙尚且来不及咬中太阳,它的狗腰就被一对犄角咚地顶住。
嘎嘣。
碎的不是太阳的表皮,而是它的狗腰骨头。
在大周四海之人的注目下,雪鳞龙女一头撞了出来,将天狗拦腰撞折,它折成两半,呼啦啦,从树顶被撞飞了出去,摔下了八重天,一命呜呼。
龙女口中大声喊着:“走开,别妨碍我离开这鬼地方!”
旋即,又一脚踩着最上层的树冠,爬上了太阳。
身上的鳞片,将束缚太阳的树枝一下子割开。
太阳猛烈摇动,挣脱了黄祖的束缚,急速向天上飘去。
龙女则蹬了一脚,借着上逃的太阳,朝高空一跃而起,消失在了万丈阳光之中。
*
像一头撞进了重重水波,顶着千钧水压,李秀丽奋力上游,终于,突破了隔膜,一跃而出,肉身恢复了在人间时的轻盈。
青伞功成身退,鸣叫一声,化作翠羽鸟儿,盘旋一圈,振翅,不知何方而去了。
她一站定,正叉着腰,深呼吸一口阳世的新鲜空气,却险些被呛到。
空气里全是浓郁到爆的铁味,血腥到近乎恶臭。
还非常吵闹,似乎有什么人在大叫“金骨那,我的小天狗,你怎么了!”,也有人在喊“来人,找大夫来,王子遇刺,王子吐血了!”
蹭蹭蹭,李秀丽刚站稳,眼睛适应了骤然明亮的阳光,就看到,四面八方,无数蹭亮的箭矢,齐齐对准了她。
上方,有人大喝:“来者何人,竟敢劫我大周法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