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
夜晚,樟村。笃笃笃。门被敲响。
老者提着灯,从门缝里望去:“谁啊?”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怀中抱着个婴孩。
这对男女身着布衣,背着包袱,肌肤略粗糙不平,泛黄,像是生着什么病。容貌倒还秀气。怀中的婴孩也同他们一样,肌肤发黄。
“老丈,我们姓程,前去探亲。途经此地,夜色已深,荒郊野岭不好赶路,孩子也受不得风吹虫咬。您看,能不能让我们借宿一晚?”
原来是行经此地的路人,拖家带口,来此投宿。
隔壁县,确实有很多姓程的。
老者略放了一点心,遂打开门。他生得慈眉善目,闻言,上下打量夫妻二人,目光在他们怀中的婴孩上停滞片刻:“你们孩子是生病了吗?”
这对夫妇以为他是怕自家携了什么病而传染于人,忙道:“不是,不是,我们家天生就肤色黄。我孩儿无病无灾,很是健康。您掂掂。”
老者接过婴孩,果然掂了掂。胖乎乎的,见到陌生人也不怕,张着清亮的眼睛,咧嘴直笑。
虽然皮肤黄了点,但如果有病,长不到这个体重。很肥美。
他把婴孩还给夫妇二人,豪爽地应下:“如今春日虫豸多,夜风又冷。小孩的确不能露宿野外。我家孙子和他差不多大。来,别冻着孩子,进来吧。”
老者的老妻、儿子、儿媳,也穿衣提灯,出来查看。其儿媳怀中,果然也抱着一婴孩。
老者吩咐妻儿:“这是来投宿的客人,你们收拾收拾客房,给客人拿一床干净的褥子。”
又对程氏二人道:“你们一家风尘仆仆,我叫老婆子给你烧锅热水,你们擦擦脸,再就着饼子,暖暖肚肠。”
路过的夫妇俩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老者摆摆手:“我们樟村,一向热情好客。你敲了其他家的门,也保管招待你们。”
是夜,程家夫妻宿在客房。
忽然,窗外有喇叭唢呐声,兼有鼎沸人声。
天都黑了,莫非是这村里有人出殡送葬?
程妻好奇,推开窗,往外窥了一眼,却吓了一跳,忙推程夫。
不远处,樟村的道上,竟有一列披红挂绿的喜轿,前后八人擡着,还有乐师吹着喇叭唢呐。男男女女一大群人,随在轿后。
乍一看是送亲的队伍。
但最前头却有一老婆子洒着白花花的纸钱。吹出来的曲调亦是凄凉的送葬曲。
那新娘子坐在露天的轿上,一身绿裙,手捧红布,没有盖头遮挡面部,浓妆,极喜悦,脸上定格为大笑的样子,嘴角咧起,露出酒窝。
但送亲的队伍越走越近,擦过老者的房子。
程氏夫妻看得清清楚楚,新娘子脸上的笑容,竟然是用两颗钉子,勾住唇角,钉入脸颊!所谓的“酒窝”,竟然是两枚钉子!
新娘转了转木木的眼珠,朝窥视的二人转来了视线——
啪。一只手搭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程夫程妻立刻转过身去,便见老者的儿媳端着洗脸盆,站在他们身后,问:“你们看什么呢?”
她好奇地也往外看了一眼,说:“噢,原来是张老三家的女儿出嫁。”
程妻见她认识,便比了比:“这新娘子,怎么往脸上钉钉子”
老者儿媳却欣然道:“不然呢?虽然出嫁当哭嫁。但一点喜庆都没有,也不像话。偏偏,我们都不会笑了,只能用钉子呀。”
“我改明回娘家,也得在脸上钉两颗呢。得叫娘看见我笑。我浑家出去做客,也得带两颗钉子,否则不笑对主人失礼。”
说着,她竟掏了掏,从腰带的兜里拿出两颗钉子,黑漆漆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二人:“你们要吗?我这还有多的两颗。”
语气欢快,但脸上果然平静得像瓷人,一点笑影和表情都没有。
程夫程妻和她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程妻接过钉子,同情地说:“原来如此。你们这的人居然得了不会笑的怪病了。”
程夫问:“那为什么出嫁的时候要洒纸钱呢?”
老者儿媳道:“风俗。”只两个字。
程夫点点头,恍然的样子。接受了这个解释。
又过了一阵子,夜略有些深了。
程氏夫妻也犯了困,便拉上被子,睡下了。
睡了不久,靠着墙睡的程妻,听到了“咔擦咔擦”、“滋滋滋”的响动,似乎从墙那边传来。
她被吵醒了,连怀里的婴儿也睁开了眼。便爬起来,推醒丈夫:“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程夫睡眼朦胧,凑到墙边一听:“这是磨刀声。”
“我记得,隔壁是主人家老夫妇的卧室吧?”程妻怪道:“他们家怎么半夜磨刀?就算不怕不废油,也容易坏了眼睛呀。”
程夫打了个呵欠,穿好鞋子,走出屋门,见隔壁亮着油灯。油纸窗上,火光映出一对男女的影子,果然是老者夫妇,正坐在屋内,二人对坐磨刀。
他敲了敲门,窗上的两道黑影,就停下了磨刀的动作。
程夫说:“老丈,很不好意思。但您晚上磨刀,略吵了些。我妻儿睡不着。可以白天再磨吗?”
老者在屋子里说话,声音略有些含混,嗡嗡的,有点迟缓:“噢,我们家被村人邀请,明天一大早要去宰杀牲畜。家里的刀,钝了。不磨利点,恐怕误了事。”
又说:“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叫儿子和儿媳,与你们换个房间。”
很快,老者的儿子儿媳就赶了出来,果然抱着被子,与程家夫妇换了个屋子住。
程家夫妻顿时感慨:“这樟村,民风淳朴。这位老丈真是忠厚啊,为了不耽误答应的事,半夜还要辛苦地起来磨刀。这家人,真善良啊,为了不吵到我们休息,竟然把房间让出来给我们。”
程夫是被妻强行推醒,此时困得不行,便抱着孩子,先去休息了。
程妻则因被吵醒了一次,有些睡不着,加之人有三急。她脸皮薄,不好意思再去打扰老者的儿子儿媳,老者与老媪也还在磨刀,更不愿打扰。
摸黑出门,左顾右盼,见村子附近有些林子,草丛茂密,想着匆匆了事,就摸了过去。
摸到草丛里,刚蹲下,就觉右边的屁股瓣被刺刺的东西扎了一下。
她提起裤子,转身一看,草丛里滚着一团圆乎乎、大概巴掌大小的东西,摸起来,像是由粗糙的荆棘、野草扎成的草球,上面滚满黏腻的液体,嗅之,似乎是血迹。
黑灯瞎火的,四周林子里,春夜,却无一点儿虫鸣的声息。
她模糊地看到,不远处,夜色里,有一团看不清面貌的黑影,正跪在地上摸索,口中呢喃着什么。
程妻走过去,听见那黑影说的是“我的,我的滚哪去了?”
黑影忽然擡起脸,那是一张寻常男子的脸,大约三四十岁,胸口扎透了一把刀,从前胸进,后背出,刀尖滴答着液体。
程妻将那圆球状的物什递出:“你是在找这个吗?”
黑影叫道:“啊,是我的!我的!”一把夺过,站起来,摇摇晃晃,向樟村的方向走回去了。
程妻这下有些不好意思,怕在野外又遇到陌生男子,连忙向老者家返回,忍羞敲了老者儿媳的房门,儿媳得知,领了她去茅房。
回房中,程妻向丈夫说起刚才遇到的怪人,摇摇头:“这樟村的人,真是的。胸中扎了刀,居然不去找大夫,还强撑着走路,摸黑找东西。怪倔强的。”
二人遂搂着孩子,一夜无梦,沉沉到黎明。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大亮,他们就被老者一家叫醒了。
老者如沐春风,虽没有笑,也看得出来心情十分不错:“二位客人昨晚休息得如何?可有怪事发生?”
程家夫妇想了想,均摇头,谢曰:“贵村十分安详静谧。一夜好眠。多谢老丈招待!”
老者捋了捋须,对他们说:“那就好。二位不忙着赶路。今早我们村里有一桩盛事。要宰杀牲畜,祭祀上神。村中要设宴,人人都能有酒喝有肉吃。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请二位也一同来参加吧。”
一家人都热情地劝程家夫妇。
盛情难却,程家夫妇便答应下来。老者儿媳将程家婴儿塞到程妻怀中,说:“别忘了带着你的孩子,一起去。”
老者一家遂左右前后,簇拥着程家夫妇,一起往村中的空地而去。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座土地庙,里面有一尊泥塑的像。
程夫问:“咦,这土地公怎么胸口空了一块,没有心啊?”
老者说:“土地爷偏心。没有心,就不会偏私,这才公正。”
又走了一会,他们经过了一棵大樟树,樟树的树中间,也空着一个洞,没有树芯。
程妻问:“咦,这棵树为什么空了一个洞,没有心啊?”
老者说:“树有了心,却容易成精害人。既然无心可活,又何须要心呢?”
他们走到了村中的空地。
空地上,已经垒砌一座高台。
台上摆了神坛。
神坛很宽阔,摆了一尊没有面目的神像。
神像前,还绑着五头羊,一头猪。
其中两头是公羊,已经一动不动,似死又如活,眼眸还能转。
猪是公猪,钢鬣黑面,像是野猪,也趴着不动,发白,像是死了,但耳朵还能扑扇。
这三头公畜生旁,还摆着三个盘子,里面放着两颗羊心,一颗猪心。
三头是母羊,一头老了,奄奄地。一头健壮些,一头瘦弱些,倒很活泼,虽然看起来都虚弱,咩咩的叫声都不响亮了,却还不停挣扎。
神坛下,则摆了一桌桌酒席,酒菜、大肉都有,村民都坐在其中,正热热闹闹地互相说话、吃酒、夹菜。不少人脸上还订着钉子,拉起一张笑脸。
程家夫妻隐约听见,他们在聊“哎呦,昨天张三女儿出嫁的那个热闹啊”“村西的黄大娘,昨夜跟丈夫闹别扭,一把刀扎了人家胸口竟把都掉了虽说不打紧,也太凶了”
这时,老者一家簇拥着程家夫妇走近,村民们就都不聊天了,一下子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们。
有人问:“保长,这是?”
老者说:“这是昨晚露宿我家的外地客人。一家三口。”
村民们打量程家人,阳光下,程家三人的皮肤显得更黄了些。
有人说:“你们看,这肤色,莫不是生病了?”
老者道:“他们是天生肤黄,没病。”
村民当中响起不少松了口气的声音。
虽然大部分人都没有笑,但人人的声音都很高兴,七嘴八舌。“那就好!”“看这小孩多肥,多健壮!”“这孩子看着就爱!”“快,快请坐。”
还有人过来请他们上坐,让他们坐到了离神坛最近的一个位置。
多和善的一个村啊!
程家夫妇非常感动。抱着孩子,乐呵呵地坐到了那桌。
就是这一桌,离神坛太近了些。
近到,都快看到其中一头母羊眼睛里打转的泪珠了。
近到,恍惚中,有种,他们也属于被摆在神坛上的错觉。
酒席很快开始了。老者——村里的保长,站在台上,说,大家先来喝酒,一会再为这六头牲畜举行仪式。
村民们拍着手响应,纷纷上来敬程家夫妇的酒。
程家夫妇喝得晕乎乎的,最后,保长也上来敬酒:“来者不要当是客,很快咱们都是一家人。”
程家二人以为他说的是“咱们就像一家人”。这村里人,太好客了!一饮而尽,干了这杯酒。
阳光有些奇怪的蒙蒙感,保长的老脸,眼睛怎么好像长到了鼻子下边,嘴巴好像长在了额头,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在抖动,跳舞。
四周村民的脸,包括那些订上钉子的“笑脸”,像一张又一张上下左右飘浮的面具。
天旋地转,程家夫妇觉得,自己是大约醉了,砰地一声,世界全都变黑了。
等他们再次醒来,程妻发现,自己躺在母羊身边,甚至能挨到她温热的肌肤——肌肤?
她努力地偏过头,竟见,身边的那头母羊,模样渐渐变幻,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花朵似的小娘子,满脸憔悴,嘴唇都是血,眼神绝望,直流眼泪。
另一边,则是一个被铁链捆着手脚,容貌英气美丽,年十七八岁的娘子,只是脸上都是青紫的伤痕,显然是遭了殴打。
而更她的丈夫,就跟两个大汉、一个猪头模样的壮男子,一起躺在那,闭着眼,生死不知。其中,那两大汉、猪头男子,胸口都破了一个大洞,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却空荡荡的。
而原本放置猪心、羊心的托盘上,却是三颗还在跳动的人类的心脏。
神坛下,以保长为首的村民静静地立着,保长老当益壮,手中轻松地举着一把大刀,磨得十分锋利。
程妻如遭雷击,霎时明白了自家的处境。她愤怒至极,却又忽然想起,他们夫妇都在这里,那,她的孩子呢?便连叫都来不及叫,便努力转头,四下搜寻起她幼小的孩儿。
她的目光转到神坛下,保长身后,怔怔地不动了。
原本的酒桌,被撤去了菜肴,化作了砧板。
她可怜的孩儿正坦身躺在那砧板上,胸膛已经被破开。
保长的儿子,正摘果子一样,将染血的手,伸入婴孩的胸膛,猛然一扯,再用刀一割。
她孩儿噗通噗通的心脏,就被摘了出来,细细小小,在成人的手掌上跳动。
程妻尖叫了起来,悲痛欲绝:“你们——你们——”
村民们崇敬地看着那颗稚嫩的心脏。
保长静静地看着程妻,说了一句话,让她的尖叫戛然而止。
保长说:“别担心,轮到你们了。加上你们,就凑够九数了。”
程妻、程夫不是最重量级的,只是这个婴儿的搭头,也不必新鲜——毕竟只是两个路人。于是,他们优先被擡了下来,放在砧板上。
本来满头霜发的保长,此时却猛士般举起了他磨了一夜的刀。
另一边,他的儿子,则对着程夫,同时举起了刀。
程妻的衣裳被解开,村民看着她,却像看着不穿衣服的羊,无论男女,均无其他神色。
她躺在砧板上,仰面对着天空,看到那把刀,冰冷的刀锋在阳光下一闪。肚腹一凉,旋即,剧痛,一只手伸入了她被剖开的胸腹。
她的胸膛,仿佛空了。一只老手从她的胸腔里,割出了一颗心脏
心脏,跳啊,跳啊,跳啊
保长看着睁着双眼,还有呼吸,胸口喷涌血液,却已经一动不动的程妻。他儿子喜欢男子、小孩的心。他却喜欢女子的心。
于是,他将鼻子凑到了这颗新鲜心脏旁,享受般地嗅着脏器独有的腥气
腥腥呕哕啊、啊、啊阿嚏!
保长的鼻腔里,不但没有钻入腥气,反而,一股极其浓烈酸甜刺激的气息,刺激得他鼻子发痒,猛然打了一个喷嚏!
旁边,他的儿子也打起了喷嚏。
村民们惊恐地齐齐退了一步。
保长低头一看,砧板上,那个愚蠢的外来女人,与她的丈夫一起,血液逐渐变色。
由红色,慢慢化作了黄色,这种黄很清新,是橙子的黄色。
两具人体骤然缩水,他们破开的胸口,变成了橙子上破开的一个口子。里面的脏器与血肉,变成了黄澄澄的橙肉。
他们粗糙发皱分外发黄的肌肤,变成了橙子略皱略槽的黄色外皮。
那个婴孩,也同样变成了一个体型较小的橙子。
而原本被他握在手心的那颗心脏,变成了一粒小小的种子。男子、婴孩的心脏,也变成了种子。
他们剖开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三颗,橙、橙子!
“哈。这个阶段的傀儡术,果然还有缺陷。”
一个声音在所有人后方响起,清润的少女嗓音,似乎叹了口气:“这三个橙子,被我点化之后,却因为没有肾的恐境、脾的思境,变成了不知道害怕又大大咧咧没头脑的傻大胆。”
村民们,包括保长,怒目而向那方,却见,村东的竹林里,一头斑斓猛虎,踱步而出。
阳光下,它的斑斓皮毛熠熠生辉,王字金光映空,电目钢爪,雄壮神威。
却有一纤细少女,以其为坐骑,侧坐虎背,裙摆微荡,绣花鞋儿踩着它引以为豪的皮毛,正随手抛着一个橙子玩。
她柳叶眉长,眼儿微泓春波。柔貌似庙中观音女,声气却极恶劣:“可惜,你们这些虫豸,比这三个傻大胆还要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