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奶奶把黄历撕到四月初八那一张,看着节气“小满”两个大字嘿嘿直笑,很想找人倾诉心中的欢喜,只是家中空空荡荡,连缠绵病榻多日的胡刘氏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悄悄带着秀秀出门了,想必是为了让秀秀避开小满,心里好过些。
想起那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又发了愁,捶捶酸痛的腰,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门。
世道不太平,城里像军管又没见几个兵,物资匮乏,物价贵得吓人,长沙城里乱糟糟的,当街偷抢的比比皆是。她谨慎了一辈子,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贴着大门的缝隙看了一阵,没发现可疑动静,这才开闩,看到对面遥遥走来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扬手高声叫道:“没看错,是我!”
胡长泰加快了脚步,二话不说,将鼓鼓囊囊的布褡裢塞到她手里。奶奶全没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点没提起褡裢,也根本无言应对,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将他引到客厅坐下,自己慌里慌张去端茶点,回来发现胡长泰并未坐下,负手四处观望,以前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赔笑道:“他们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让小孩过来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折他们的寿啊!”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两巴掌,胡长泰三个孩子全没了,哪里还有小孩来玩,这不是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么!
胡长泰并不责怪,苦笑道:“小婶婶,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奶奶干笑两声,又准备出去忙活,胡长泰伸手拦在她面前,轻声道:“我们难得讲一次话,就别忙了吧。”
时过境迁,再折腾还真没道理,她终于平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胡长泰端着茶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喝茶,哪里像要讲话的样子,奶奶坐不住了,轻声道:“长庚有没有信回?”
胡长泰应了一声,笑道:“劳你挂念,长庚顺利进了陆军大学,他从小就学武强身,山上山下四处跑,身体底子很好,不用担心。”
“客气什么。”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胡长泰突然幽幽叹道:“小婶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遭报应了,你就不要再记恨我和父亲,得空回去看看吧。”
听到盼了多年的“对不起”,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仰头眯缝着眼睛看向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淡道:“前几个月还是光秃秃的,一会就长这么好了。”
胡长泰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树叶间透过缕缕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没来由地心慌,放弃努力,转头坐下,双手将杯子紧了紧,用轻柔得近乎呓语的声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小叔从城里回来,站在村口的榕树下冲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时候我很好奇,长沙街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从来不出门,要不那张脸怎么白里透着粉,真是水灵。”
光与叶的影子里,奶奶满脸迷茫,似沉入一个长长的美梦里,胡长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泪水,轻笑道:“你还别说,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样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过去这些事。”他长叹一声,“没办法,人老了,世道又乱,什么都没指望……”他的声音似断在喉头,极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终无能为力,抱着头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哭也无声。
他的泪恍若铁刺银针,威力无比,扎得奶奶心头一直痛到手指脚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兴旺,她回去时一屋子的小毛头,走到哪里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看着都欢喜。那么多小毛头,竟然一眨眼就没了,都没了,一个也没了,想必胡家那阴森森的祠堂已站满了年轻的面容,像湘水,走的时候才十七……在温煦的阳光中,她突然觉得冷,扶着椅子靠背颤巍巍起身,游魂一般钻进屋子里,在菩萨老爷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虔诚地匍匐在地,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坠入死一般的虚空严寒之中。
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呢,有什么表示呀?”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爷最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爷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嘿嘿两声应付过去,看到奶奶从房间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谄媚地笑道:“我买了甲鱼,您知不知道做霸王别姬,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矮下身子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道:“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哪里有娶不到的姑娘。”
自从长庚和湘宁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
奶奶接过菜篮子,一路念叨秀秀的好处去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和湘宁的事情,谁知胡大爷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把瓜子壳吐出老远,胡长泰又好气又好笑,抬头看着从树叶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不由得痴了。
看到湘湘推门进来,小满眼睛一亮,一下子蹦了起来。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十分素雅美丽,看得胡长泰眼眶热意又起。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道:“大爷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话音未落,她的泪珠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她的注意力。湘湘自然心领神会,乖乖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脱脱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成了腌菜,根本说不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脑门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姑娘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各自建立家庭,承担责任,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让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更加确定,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声,看到胡长宁拉着毛毛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板着脸一巴掌打开,见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终于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非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毛拉来做裁判。毛毛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腾出一只手将毛毛拎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傻气,用脑袋拼命撞床板,看得毛毛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捣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那也是个凡事不管的大少爷,在胡家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毛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塞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
晨曦中,风送来肥皂的味道,满街的女人出动了,在街边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长沙沁甜的好水,自从接二连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崭新的漂亮自行车,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片颓败的长沙街上两者的结合如此亮眼,连坐在街边缝缝补补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小满一贯爱现,愈加意气风发,一路铃铛按过去,敞开的衣襟随风翻飞,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毛衣,加上满脸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难。
招摇过市之后,小满在红十字招展的旗帜前停下,怕别人看不到,还特意深情款款凝视了长达几分钟之久,一个白发苍苍的洋医生从他身边走过,中国人的脸没记得几个,倒是对这个上蹿下跳的某护士双胞胎兄弟颇有印象,回头笑道:“MerryChristmas!”
小满张口结舌,鹦鹉学舌了两句,又觉得学得不像,怪不好意思,赶紧赔笑道:“sister,sister,sister……”
洋医生大笑,指着医院里面用拗口的中文说道:“湘湘,做饭,给我们,辛苦,今天,赶快睡觉,湘湘,漂亮,好!”
夸湘湘当然跟夸他一样,小满浑身无处不舒爽,眉开眼笑,湘湘换了衣服出来,洋医生迎上去笑道:“你哥哥,接你,好!”
湘湘看到自行车和他那风流倜傥的派头,自然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他飞个眼刀过去,跟洋医生招手告别。洋医生入乡随俗,来个武林侠士见面时的抱拳礼,小满差点当场爆笑出声,被湘湘杀人的目光拦了回去,连忙扶她上车,一溜烟冲出老远,笑得直不起腰来,被湘湘死命捶打。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节日,这支红十字医疗队11月刚从英国来,有二十多人,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过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来红十字医院帮忙的护士兼翻译。红十字医院设立之初,事情多且杂,上级部门大都撤离,只是挂牌办事处,部门之间相互推诿,困难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苦不堪言。不过,就冲着洋医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从不敢说一句辛苦。
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医院各项设备已经准备好,只等收治伤病员。而湘雅也抓住难得的机会,派出许多年轻医生来实习,顺便偷师。
小满闲来最爱到这里转,一来贪个热闹,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乐在其中,二来可以帮湘湘跑跑腿,这母老虎只是虚有其表,差遣得动的只有他小满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见厨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切磋出来的本事,为这些背井离乡的医护人员做出丰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动,昨晚拉着她好好庆祝一番,让她第二天休息。
风有些凉,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车一加速立刻缩成一团,小满回头看看,咧嘴直笑,将衣服脱了塞给她,又开始招摇过市。
他的背脊挺如标枪,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劲头,让人信心满满,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满目疮痍的城市。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城市,只能算个大难民营,没有水没有电,四处一片焦黑,除去逃过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简单搭起来,破败不堪。
如果没有看到满街忙碌的身影,满街的嬉笑怒骂,一切犹如平常,湘湘也许会更加绝望,她下意识戳戳小满的背,怕他听不清楚,大声道:“你说长沙什么时候能重建,鬼子会不会再打来?”
不用小满回答,一位拄着拐杖经过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来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满街都在笑,笑声一阵比一阵汹涌,仿佛要宣泄压抑的情绪。不知为何,湘湘突然想起那个和她过小日子的人,仿佛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而思念就像一团乱麻,起了头就找不到尾,兜兜转转中,他的笑容和怒容反复出现,她心中一会甜一会酸,还似乎有只虫子在不轻不重地咬,她第一次觉得害怕,怕还未享受过他的好,就真的天人永隔,像以前盛家那个有漂亮眼睛的小小少年。
剧烈的震动让她差点掉下来,也终于从思念里挣脱,听到小满得意的笑声,她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去戳他的腰,小满左右闪躲,一不小心撞上一块大石头,两人都掉进水坑成了落汤鸡。
气哼哼骑回来,小满一边推车子进来,顶着满头泥水大声嚷嚷,“姐夫,你家那个又欺负我,你自己看看!”
湘湘心里咯噔一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顾清明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军帽和肩章上落了一层薄薄水汽,因为瘦削,脸上的轮廓坚毅许多,更显得眼眸深沉,帽子遮蔽下,他的目光看不分明,只让人感觉冰冷。
湘湘垂下头,任由泥水滴落脸颊,一步步挪到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顾清明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给擦擦脸,正色道:“快去收拾一下,父亲病了,要我们回去,我已经派人为你请好假,马上就走!”
小满一边拿着热毛巾擦脸,一边躲在转角看好戏,没想到有这种变数,顿时有些傻了,身后冒出来一只手揪住他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嗷嗷怪叫,跟着奶奶进了后院,再不敢多说,悻悻然就着满洋铁盆子的热水好好洗了一把。
奶奶嘟哝道:“真是的,洋人过节她凑什么热闹,还跟洋人做饭,在家里怎么没看到她动手,都是吃现成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讨谁欢心!再说了,姑娘出门在外多危险,小顾一回来就看不到人,你要他怎么放得下心!”
两人正说着话,见湘湘游魂一般走来,都噤声不语。这一会工夫,秀秀已经把水准备好,唤湘湘去洗,湘湘抹了抹脸,欲言又止,快步钻进洗澡的小屋,奶奶朗声笑道:“胡家出了那么多英雄,男男女女都没有怕事的!”
湘湘脚步一顿,轻笑出声,很快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出来。大家都松了口气,齐齐上阵为她打扮,顾清明一边袖手旁观,一边暗自摇头,满心纠结。
事到如今,也该回去面对家人朋友,让湘湘和大家拉拢关系,不求融入上流社会的生活,但求危难时有人照应。胡家虽然不会少了她吃穿,不过是土财主,鬼子一来什么都完了,顾家再不济也能保她永世太平。
看到齐整的四个大箱子,顾清明脸上肌肉抽搐良久,终于在小满兴冲冲往外提的时候忍不住拦下来,小满似乎早有准备,为了增强气势,瞪圆了眼睛道:“都是陪嫁!陪嫁!胡家家底厚!”
不等顾清明解释,小穆讪笑道:“小满大爷,您饶了我吧,小的只有两只手啊!”
湘湘提上一箱换洗衣服,在小满提得发颤的胳膊上戳了一记,趾高气昂地走了。小穆接过湘湘的箱子,朝小满露齿一笑,来个落井下石,一溜烟没了影子。
小满把箱子一放,双手抱胸,气鼓鼓地不说话。顾清明忍俊不禁,过来揽着他肩膀,轻声道:“要是见着你小叔,要不要叫他写信给你?”
小满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拼命点头,湿漉漉的头发耷拉下来,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更显得明亮逼人。正好湘湘凑过来探头探脑,顾清明心头一动,将她拎到面前,把两双同样明亮的眼睛并排比较,终于得出结论,造物主果然十分神奇,这两个的五官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
一个小脑袋硬生生挤到三人中间,三人大笑出声,齐齐将那脑袋瓜按住,毛毛惨叫连连,抱住湘湘不放,终于逃脱一劫。
大家都出来送行,家里热闹非凡,湘君眼明手快,将奶奶的大包小包拦截下来,让小穆白出了身冷汗。顾清明突然想起自己离家时的惨淡场景,不由得心里发酸,迎上前拉住奶奶的手,带着几分郑重之色笑道:“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把湘湘照顾好,要是她在我家受了委屈,要打要骂随便!”
奶奶只是笑,回头拉住湘湘的手,一步一晃把两人送上车,顾清明先将湘湘推上去,回头挥手告辞,笑容保持到钻进车里便迅速收敛。湘湘心里发毛,悄然瑟缩一下,顾清明斜她一眼,摸摸她还有些湿气的头发,忍不住苦笑起来,虽然他喜欢吓唬作弄她,到了重庆她要是不振作起来,只怕会被那些家伙生吞活剥,前景真是大大地不妙!
他有了好脸色,湘湘的底气也足了,闷闷道:“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自行决定,假如我的工作没有完成,那岂不是对不起大家!”
顾清明轻叹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以为这件事是我能决定的么?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凡事跟我商量着办,去哪里我们都先说清楚,记住,我没有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你也时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让人捉到把柄,我倒要看看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湘湘的怨言被噎了回去,又觉得他父亲可怜,讪讪道:“毕竟是一家人,何必说得仇人似的,大不了看过就回来,以后少来往,他还能把我们绑起来不成?”
“要到绑起来的程度,你的小命就不保啦!”顾清明哈哈大笑,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又被那美好的触感吸引,用弯曲的手指在她丝缎般的肌肤上蹭来蹭去,不出所料,三两下工夫,那张脸就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他越看越爱,分离太久,这会真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她似感受到他浑身的热度,垂下眼帘,默默将他不规矩的手指抓在手心,悄然紧了紧,传递自己的思念之情,也让他注意形象,他会意,反过来握紧她的手,用带着一丝喑哑的声音附耳道:“等我们回来,随军吧,我想你!”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推托之词,柔柔地应了一声“好”。
他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将她的手紧了又紧,见她眉头皱了皱,立刻放开,拉到面前用双手握住,怕她看见自己的失态,脸转向窗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然而,她没有错过如此可爱的表情,轻轻靠在他肩膀,用似要挠到他心尖尖的轻柔声音道:“MerryChristmas,darling!”
热热闹闹送走两人,胡家上下突然都沉寂下来,小满趴在门口石狮子上想心事,毛毛学他的样子爬上另外一只,又觉得实在幼稚,跳下来仰着头观察他,准备他一哭就递上自己的小手帕。
小满扑哧笑出声来,揉揉他的发,看着两人远去的方向继续发傻。
毛毛好心安慰他,“小舅,你要是没地方现你的新车,可以载我去学校,包准你过足瘾!”
小满哭笑不得,跳下来恶狠狠道:“我是在想正事,才没你那么幼稚!”
“整天看你东游西荡,哪里在做正事!”胡长宁被他气得已经没脾气,拉上毛毛去学校,虽然自己能教得好,送到学校毕竟能让孩子跟同龄孩子玩,性格开朗些许。
小满却是个爱较真的性子,何况偷偷美了那么久,早就憋不住了,闪身拦在两人面前,笑嘻嘻道:“爸爸,你知道谁的字写得好,跟我写个牌匾吧,我在湘潭县里帮人建了抗属工厂,下月五号就要开工,那么多孤儿寡母,得让他们有口饭吃。”
“什么抗属?”毛毛歪着头打量两人的脸色,觉得小满的笑容着实幼稚,以为他又会被狠狠骂一顿,用力叹了口气,表达自己的无奈之情。
出乎意料,胡长宁这次并未骂人,反而笑容满面地拍拍小满肩膀,也不去回答毛毛的问题,正色道:“是谁出的主意?”
小满腰杆一挺,把胸膛拍得嘭嘭作响。
知子莫若父,胡长宁颔首道:“照顾别人也要量力而为,你性子毛糙,一定要找个坐得住并且德高望重的人管理工厂,做事不能有私心,先定好奖惩制度,无规矩不成方圆,明白吗?”
“是县长和大伯一起推荐的人选,错不了!”小满尾巴又翘到天上去了,得意洋洋道:“我办事,你就放一千一万个心!”
胡长宁拿这皮猴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拉着毛毛的手走了,没走到街口,小满“朗格里格郎”的声音飞快地追来,从两人身边呼啸而过,毛毛又偷窥到胡长宁铁青的脸色,吃吃直笑,胡长宁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不准学你小舅,一点也不懂事,从小到大让人操心!”
毛毛早看出他的好心情,摇摇头决定保留意见,不火上浇油。胡长宁看他的小心思都在脸上,暗暗好笑,不禁想起另一个让人挂心的孩子,当年那孩子也是在失去父母之后一夜之间成熟,不再有孩子的天真,也极少有笑容,小小的年纪就承担起照顾弟妹的任务,特别是对胡家的宝贝双胞胎,为他们担下无数责骂,惯出两人无法无天的脾性。
刘明翰在前,秀秀在后,这对兄妹出奇地相像,因为寄人篱下而谨小慎微,处处做到最好,也让三个大人皆无可奈何。他们的付出成全了胡家一对亮眼的双胞胎,养成他们单纯莽撞、肆意妄为的性格,连他这个做爸爸的也不知是福是祸。
一个断腿老人一手拄着树棍一手拖着凳子走来,用囫囵不清的声音絮絮念叨,“日本鬼子炸了我一家,张治中烧光我的东西,哪个做点好事,给口吃的……”
毛毛下意识避让,胡长宁连忙将他抱起来,看到他红红的眼眶,心中一阵酸疼。小家伙骨子里已刻上离乱的烙印,表面看起来坚强懂事,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仍在战战兢兢地探求自己的生存之道。
毛毛满脸羞赧,挣脱他的怀抱,胡长宁连忙掏出当中饭的红薯饼塞给他,毛毛微微一怔,飞快地跑到老人面前,把红薯饼用双手高高举起,老人连声道谢,毛毛朝他摆摆手,紧跑两步追上胡长宁,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手,又偷看他的脸色,胡长宁冲他露出鼓励的笑容,在心中长长叹息。
战火何时能熄灭,这些被剥夺的天真烂漫,何时能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