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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战长沙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钱根本不值钱,米都快卖到20了,还在一个劲往上涨,这得饿死多少人啊,真是作孽!”

    听到奶奶中气十足的唠叨,湘湘呆立在门口,离别不到一年的时光,竟恍若隔世。胡长宁略显嘶哑的声音适时响起,“我们这里有饭吃已经很不错了,听说河南闹饥荒,饿死好多人,卖妻女换粮食的到处都是。您老人家就放宽心,胡家不会少我们吃穿。还有,您以后别老在街上转,世道太乱,您嘴巴快,不怕贼偷,也怕贼惦记上啊。”

    “惦记就惦记,谁怕他!”话虽这么说,奶奶还是偃旗息鼓,唉声叹气。胡小秋笑道:“十奶奶,有我在,贼不敢来,您就放心吧!”

    湘湘突然觉得安全,也终于觉出到家的真实感,近乎疯狂地扑上去敲门,奶奶耳朵不太灵光,没有听到,小满打着呵欠钻出来,眼睛一亮,大叫道:“湘湘!”

    湘湘气急败坏,发出近乎凄厉的呼喊,“快开门啊!”

    小满吓了一跳,冲过去才拉开一条缝就有人扑进来,抱着他哇哇大哭。奶奶和胡长宁交换一个眼色,并未打算安慰归来的心肝宝贝,不用说也知道,她在重庆受的委屈不会少,虽然心疼不已,这一步非走不可,顾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等到看清楚湘湘的模样,众人都惊恐不已,连一贯坚强的胡小秋也忍不住鼻子发酸,坐在树下眼睛发直,秀秀只听了个开头,早就到厨房忙活,抽抽搭搭地哭。

    湘湘如同变了个人,瘦骨嶙峋,满脸污痕,手上伤痕累累,这哪里是受了委屈,分明就是受了天大的折磨!大家这才知道,顾清明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在他的默许下,顾家上下的女人拿她当成笑话,连仆人也敢当面给她脸色看。而那些不知所谓的上流社会她哪里融得进去,各种好戏轮番上演,美女投怀送抱,给顾清明介绍姨太太的高官名媛层出不穷,对她则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顾清明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被人灌醉送进交际花的房间,而她“恰巧”被人带到此处,两人大打出手。顾清明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托付给几位知交好友和长庚,借故遁逃,并且直接去了常德前线。

    顾清明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反正都撕破脸,顾家竟然将她软禁起来,想逼迫顾清明回头,还是长庚联合同学把她救出来……不用说,她一走,长庚的日子更不好过。

    小满听得跺着脚直骂娘,大家也是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名门望族有这么多龌龊事,奶奶倒是最清醒的一个,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大手一挥,好声好气道:“孙女,那种人家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稀罕!奶奶做这个主,以后不跟他过了,你好好养身体,等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有了奶奶的话,此事就算定下来,胡长宁还算有条理,迅速往楼上书房走,半途还踏空了好几次,摔得满头冷汗。

    等离婚协议拿下来,湘湘倒有几分迟疑,此事说来与顾清明无关,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日日夜夜,她心底发寒,抖抖索索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抱着胡刘氏哀哀低泣。

    胡长宁心头怨愤难平,憋着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在门口又磕到了小腿,扶着门连连倒吸凉气,身后一人稳稳扶住了他,小满想接过他手里的信笺,胡长宁猛地打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哪里还有受伤的样子。

    小满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飞快地跟住他的脚步,父子两人泄愤一般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胡长宁到底身体不济,渐渐慢了下来,这一次没有拒绝小满的搀扶。

    “我再给湘湘找!”似乎为了加强自己此话的说服力,胡长宁右手甩出大大的弧度。小满心里一酸,轻声道:“爸爸,等湘湘身体好一点吧,医院现在缺人……”

    “我养得活!”胡长宁打断他的话,满脸涨得通红,厉声道,“我家不缺她那点钱,胡家养得活,胡家当宝贝养大的女儿不是给人家糟践的!”他双拳紧握,不停念叨,“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家的女儿都是当宝养大的……”

    小满飞快地低头,让一大颗泪没入尘土,赔笑道:“爸爸,别生气,我们都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让湘湘早点跟他断了。湘湘的脾气你知道,在家里人面前跟只老虎一样,其实在外头就是只猫,吃了亏也不敢吭声,这次我们要帮她找个长沙或者湘潭的本地人,有什么事我们也好照应她,你说呢?”

    小满成功转移了胡长宁的注意力,他埋着头绞尽脑汁想新女婿人选,不一会就到了邮局,发出信函他还嫌不够,又发了一份电报,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家,湘湘已经洗了澡睡下了,奶奶气过了头,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胡刘氏也不舒服,湘君将她送上楼歇息,下来张罗东西给湘湘补身体,看到秀秀在拾掇花盆准备种菜,突然想到,家里人对秀秀的婚事丝毫没有湘湘那么上心,不由得心口一阵发疼,凑到她身边柔声道:“秀秀,你年纪也到了,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叫爸爸他们帮你物色好不?”

    秀秀木然道:“大姐,等二姐的事情定好再考虑我吧,我不着急的。”

    湘君愣了愣,压低声音道:“别等小满,他心太野,你管不住。”

    出乎意料,秀秀反倒笑起来,“大姐,谁说我等他啦,现在世道太乱,我只是懒得找,像你一样跟孩子们一起过也不错啊!”

    湘君哑口无言,一头钻进库房挑拣,秀秀面带微笑走进厨房,在无人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小满在厢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着一碗姜汤过来,连忙接下,先问了一声,听到湘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着将姜汤端给她,送到嘴边慢慢吹冷。

    看着他日益挺拔的身躯,许许多多他过往的背影慢慢涌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将头搁到床边,盯着有些褪色的红璎珞,眼眶一热,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热流,勾着嘴角柔柔地笑,声音轻得仿似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在重庆的时候经常遇到空袭,我真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有时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不甘心死在他乡……”

    “喝吧!”话没说完,小满将姜汤送到她嘴边,她用力挤出笑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和他碰了碰额头,似乎要把远去的光阴一点点拾起。

    小满摸摸她的额头,长长吁了口气,伏在床边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湘湘到底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小满浑身一震,犹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很甜美,讲话很好听,特别是念诗的时候,真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极致的享受。她本来也跟你一样喜欢看书写文章,后来她家里遭逢巨变……”

    湘湘瞪大了眼睛,轻声道:“金凤?你怎么不早说!”

    小满朝她晃晃拳头,威胁她不准再打断,继续道:“她父母家人惨死,于是她的性情也变了,满脑子都是报仇,再也没办法接近,我死赖着跟你去看过她一次,她完全视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里发生巨变之后暗示过她,我对她有那个意思。”

    “傻子!”湘湘突然泪如雨下,“她已经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小满只是笑,犹如置身事外,摊开手掌接她的泪珠,又用掌心的泪水在空中写字,一边喃喃叙述,“小满,湘湘,金凤给你们留了一句话,来生再会!”

    湘湘怔怔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字迹,哽咽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袭的时候,转移病人时牺牲的。”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里的花,“你看,她最后还是记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发,给予无言的安慰,转瞬间忽然忘却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离,还有更惨痛的结局,那就是阴阳两隔,干戈一日不止,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还爱过一回,有痛爱自己的家人陪伴,金凤呢?

    她亲眼见过金凤做事,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也许,金凤早就等着这一天,与家人在天国团聚,不受战祸离乱之苦……

    她心中百转千折,无法在床上赖下去,开始闷声不吭地翻箱倒柜,小满拿着碗一步步走出去,为她把门关好,看到门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听去多少,讪讪地咧嘴一笑,只是秀秀仍然没给他好脸色,头一甩,飞快地冲上楼,走进胡长宁夫妻的房间。

    等湘湘换了身颜色艳丽的棉袍出来,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根本不用多说,小满早已推出自行车等在门口,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小满拍拍后座让她上去,载着她朝湘雅医院飞奔而去。

    奶奶做贼一般从客厅钻出来,疾步追到门口,回头冲着胡长宁笑,“我家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长宁撇撇嘴,踱着方步出门站定,冲两人离去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扬了扬手,颔首微笑。

    过了近一年,长沙街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满目疮痍,破败的简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小满慢了下来,轻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是不是?别着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湘湘放开衣角,迎着初冬的冷风咬牙切齿地笑。

    既然家园都毁了,那就放手一搏吧,牺牲她们一代或者两代人换得和平,长沙才会回复从前的辉煌光景。

    人还在,骨气还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双胞胎一走,秀秀从楼上下来,慢慢挪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奶奶,我想跟小秋到乡下去帮忙,顺便把毛毛带回来。”

    乡下可不缺人手,奶奶还想痛斥两声,突然醒悟过来,顿时满心纠结,求救一般看向胡长宁,胡长宁讪笑道:“秀秀难得出门,就让她去玩一阵子再回来吧,到时候毛毛也好有个照应。”

    奶奶在心中叹了又叹,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小秋本是定好今天去乡下赶晚饭,谁知半路杀出个秀秀,又碰上这么折磨人的老人家,不禁面有急色,在门口不住地来回探看。

    终于,连湘君也看不下去了,拉住秀秀的手送了出去。目送他们走远,湘君回头冲奶奶和胡长宁苦笑,斟酌良久,淡淡道:“我记得以前有个姓陈的小伙喜欢秀秀,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再商量商量?”

    奶奶摆摆手道:“不行,陈楚那后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不放心!长宁,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去探访个靠得住的人家,我这次一定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个兔崽子后悔!”

    湘君摇头轻叹,对此事并没抱什么希望,回到房间把账簿拿出来,湘湘回来了,以后又会多出许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过,她连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奶奶掰着手指头数家里五个孩子,愁得心头突突作跳,捂着胸口往躺椅上一瘫,胡长宁见状,连忙凑过来轻声细语开解,只是奶奶说起道理来比他还要厉害,哪里听得下去,赶苍蝇一般挥手赶他走,胡长宁唯唯诺诺应下,提着包准备出门做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胡长宁包一丢,踉踉跄跄冲了上去,推开房间门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血正汩汩而出。

    胡刘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长宁一边凄厉地干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等湘君冲上来接手,他已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纪,一听说出了事就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竟是一点点爬上楼,看到满地鲜血,眼看就要发晕,只得以头抢地,撞出几分清明,让湘君赶紧从她房间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拿人参来。

    在奶奶指挥下,湘君咬着唇处理好伤口,苦于家里的青壮男子都出了门,冲去隔壁邻居家求救,好歹找到两个男子,拆了块门板下来把胡刘氏往医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医生留美归来,上头嫌他和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挑三拣四,不服管教,将一干人打发到南门口开了临时诊所。人抬到南门口,那位青年医生刚好在,虽然满脸不屑,手下却很利索,不一会就处理好伤口,安排人住下来观察。

    听说母亲脱离危险,湘君这才知道后怕,坐在母亲身边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自责不已。这一阵子物价飞涨,家里入不敷出,她没办法可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母亲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这才想不开寻短见。

    小满在湘雅医院门口骑着车绕来绕去,周围的树木一棵一棵看个遍,连警察也产生怀疑,过来盘问过后,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呆着,别到处乱晃。

    小满也不是好脾气的,等得恼火,嘟嘟囔囔从医院院长骂到扫地女工,又从顾家那老混蛋骂到老蒋,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门,不禁有些发傻,这一来一去,湘湘怎么比回来那会还像霜打的茄子。

    他转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说将湘湘拉到后座,在她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权当安慰,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将车骑得有如飞驰。

    到了家门口,湘湘终于有了动静,下来幽幽叹道:“顾家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连长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没法回去,我以前的刘校长出面说情,让我先去南门口的临时诊所。”

    小满有心插科打诨几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路踢踢打打进了门,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长宁,呆若木鸡。

    奶奶凄厉的叫喊提醒了小满,他掉头就走,二话不说,将迎面而来的湘湘拎上车,咬着牙闷闷道:“妈妈刚刚自杀,送去南门口。”

    “为什么?”湘湘有些回不过神来,死死抓在他腰间,手指几乎一根根勒进他的肉里。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会自杀,久别重逢,难道是她刺激了母亲?

    小满没吭声,红着眼眶很快来到南门口。也难怪湘湘灰心,临时诊所的条件确实简陋,不过四间半劫后余生的平房,外墙仍然残存着那场大火的影子,满是污黑,中间那个大大的十字显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径直冲进左边低矮的小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满脸浮肿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轻手轻脚挪到她面前,湘君茫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湘君的泪又涌了出来。

    湘湘仔细察看过,终于松了口气,将疾风一般飞奔进来的小满挡在门口,示意让他稍安勿躁。小满轻轻坐在湘君身边,在三个亲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觉得自己肩膀沉重许多。

    青年医生手插在衣袋里出现在门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赶快抬走,别占地方,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闹灾荒,活下来多不容易,竟然还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满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突然断了,二话不说,攥着拳头扑了过去。湘湘眼明手快,闪身挡在他面前,猛地将他推了回去,转身正色道:“请问这位是不是苏铁医生?”

    青年医生眉毛一挑,颇为诧异,胡湘湘将刚领到的单子递过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后请多多指教!”

    苏铁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说,进屋洗了手找出一个托盘和药品,回来就势蹲在湘君面前。直到她动手处理伤口,湘君才觉出疼痛,原来刚刚来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么,鞋子破了个大洞,脚趾甲脱落了两个,鲜血淋淋。

    忙完这些,小满硬把湘君载回家,准备一会送饭过来。湘湘送走两人,听到屋子后面有奇怪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苏铁医生正在简易搭建的小棚子里忙活,棚子不过一人来高,里面有个煤炉子和小桌子,煤炉子上一个黑漆漆的锅里煮着什么。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过是油盐和面条,苏铁医生却有如做御膳,一根根面条排齐对准,脸色无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苏医生,我家住得近,我兄弟马上会送饭来,别做了!”

    苏铁淡淡瞥她一眼,继续排列面条,等面条都对齐了,突然开口,“你不是去重庆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来凑这个热闹!”

    “长沙是我家,不回来我去哪!”湘湘没好气道,“你才是凑热闹!”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辣椒脾气!”苏铁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问好,谢谢你在长沙的招待和帮助。”

    湘湘接待过的援华医生何止十个百个,一时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教授是谁,绞尽脑汁回想。苏铁看出她的苦恼,也不解释,在油盐面条和烧滚了的水之间左看右看,终于下了决心,笑眯眯道:“听说你家东西很好吃,以后能不能让我搭餐?”

    湘湘瞠目结舌,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里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明显营养不良的某人,重重点了头。

    “我对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还活着再跟你离婚!”湘湘把混合着各种味道的一张薄薄的纸看来看去,因为看得太多次,纸周边已经磨损,而几处折痕都开了,分成好几片,一拿起来就摇摇欲坠。

    苏铁将食盒洗干净拎到后头,看到转角阴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在她身边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一朵悠游的白云,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轻声道:“母亲说要我谢谢你,她的身体好多了。”

    “骗你的,笨!”苏铁丝毫没有承情的习惯,冷冷道,“她还能活多久你会不知道?你们女人真麻烦,最喜欢自欺欺人!”

    “关你什么事,我乐意,你再这样讨厌小心我不干了!”湘湘哪里是能受气的,这些天在他手下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反正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环境苦条件差,人还特别少,她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活,有时候真想撂挑子算了!

    苏铁笑容更盛,扳着手指头算账,“现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计约7块银元,不到3000元,不够买100斤大米……”

    关键不是大米的问题,还欠他大笔医药费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苏铁笑容渐渐消逝,将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过的位置,无比轻柔地抚摸,眸中却似结了冰霜。

    傍晚,院子里早早点起一盏灯,就着星光和灯光,奶奶和胡刘氏凑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户老邻居的铺子借了块地方接活,不卖力做实在对不起每月作为租费的大米。

    秀秀带着毛毛回家时,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毛叫人,只是聪明的小家伙似乎故意装作没领会她的意思,将身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门口,默默爬到狮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的方向。

    秀秀明白过来,往台阶上一坐,捧着脸看着提回来的一袋腊肉发愣,毛毛也不理她,捡了根棍子当作马,一路拖着往街口走,果不其然,来回跑了两趟就看到湘湘,欢呼一声,扑进她香喷喷的怀里。

    久别重逢,小家伙竟然记得自己,而且难得这般眷恋,湘湘满心酸疼,抱着他走到门口,门里面的人似有感应,猛地拉开,几人面面相觑,秀秀突然呜呜哭起来,扑通跪在胡刘氏面前,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妈妈,我对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奶奶闻到腊肉香味,连忙捡进来,蹲在地上一条条细细地看,啧啧称叹,“真好,真好,这下家里又可以顶一阵子了!”

    毛毛笑道:“太外婆,大爷说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够,给家里送个信去,他们马上送来!”

    “米?什么米?”奶奶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将气死风灯拨亮了一些,扶着墙颤巍巍走进后院的库房,打开米缸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看错,米缸空了好些天了,这阵子都是在吃南瓜腌菜。她仍不死心,一个个坛子打开,空的,空的,空的……她双腿禁不住地颤抖,扶着一个大坛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头的人听见,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骂一回。

    她终于不想强撑,从库房里顺便摸出拐杖,临出门,湘湘正把腊肉送进来,接过灯四处转了一圈,暗叹一声,扶着奶奶出来,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家伙实在没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竟然还有心思从老家骗米出来,钱没拿回来一分,米也没送回来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会气厥过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块肉进厨房,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发凉,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们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小满从乡里搬了那么多东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来了,湘湘心里似落下一块大石,一门心思捧着杯茶坐在电话旁,就着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确定电话的位置,生怕到时候摸不着。

    毛毛在她身边守了一气,发现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怎么来劲,十分沮丧,只得偃旗息鼓,抱着茶壶里里外外四处转悠,等几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务,乐颠颠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听,有些人,她想见到又怕见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却始终不敢离开电话,懊悔不已,将杯子放下来,憋了一会才起身。

    说来也巧,没走出大门,电话果然凄厉地响起,她扑上去抱住电话,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讪讪应了一声,轻声道:“肖院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明天你跟苏铁到医院来。”

    “为什么?”她悄然战栗,脑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门失守,守军一个师几乎全军覆没,常德……这次战况太惨烈,很多军官牺牲……”

    湘湘很想打断他,跟他说清楚,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经历过的人,看惯了硝烟和死亡,什么师长士兵参谋,说起来好听,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到了战场上枪弹一视同仁。

    只要有长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终开不了口,默默听院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觉得好笑,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啰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喘气,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用呓语般的温柔声音道:“院长,你放心吧,我做好了当遗孀的准备,家里的黑衣白花都是现成的。”

    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消逝在静悄悄的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没有道再见。

    黑暗中,湘湘放下电话,依稀辨出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冲他凄然一笑,“爸爸,我不离婚了!”

    第一次上门,一贯冷情冷静的苏铁仍有几分忐忑,在那对石狮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阵,默默捕捉着院子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种。

    小满老远就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晃悠,骑着车呼啸而来,想把他撞翻。不过,苏铁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看到车逼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在石狮子上,轻轻松松跳了开去,小满收势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来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毛探出头,冲苏铁露出大大的笑脸,却发现找错了对象,转而对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计吗?”

    小满哭笑不得,扑上去将他打横抱起打屁股,一边大声嚷嚷,“救命恩人来了,好酒好菜摆出来啊!”

    无人回应,客厅里灯火如豆,将整栋房子衬得鬼气森森。

    毛毛挣脱下来,冲进客厅小心翼翼扫视一圈,投入脸色最正常的湘湘怀抱,蒙着眼睛不敢看这出人间惨剧。

    胡刘氏和奶奶相携避开,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场”。

    小满还当毛毛要跟他玩闹,几下蹦跳就进了客厅,刚要转身招呼苏铁,只听苏铁一声惊叫,身上已经吃了一记,胡长宁已经豁出面子不要,即使当着苏铁的面今天也要教训这败家子。

    小满连吃几下,想到毛毛回来了,到底明白过来,不闪不避,扑通跪了下来,梗直了脖颈挨打。苏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昏暗的灯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发现那里全无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应过来,和他的目光相接,慌忙起身相迎,将他往院子里引。毛毛也赶紧搬椅子泡茶,末了还小心翼翼提了盏灯来,当然,刚做好的腊肉和南瓜粥也没忘。

    苏铁本来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会客气,坐下来闷头吃了个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个拎着水壶等着的架势,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腿上,默默看着苏铁吃饭。

    一会,小满受刑完毕,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出来,一屁股坐在湘湘身边发傻。根本不用说,毛毛连忙给他搬了条小板凳,小满抓过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头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头,给他无言的安慰,小满闷闷道:“你怎么都不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教训我吗?”

    “有了钱你都用不出去,何况是米!”湘湘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你要想想,这场战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应该从长远来看,你一门心思搬老家的东西,我们胡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会有意见。但是,如果鬼子打来了呢,那么多乡亲要吃要喝,他们怎么办?”

    小满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低低呜咽道:“我不知道家里没米了,他们也不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谁也不跟我说,只要我别添乱,我也不想这样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弹了他几下脑门,小满也不反抗,抱着膝盖闷坐着。

    苏铁放下筷子,端着茶杯看定这对双胞胎,突然很羡慕这种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吗?”

    湘湘尚未有反应,小满倒是坐直了身体,满脸紧张,连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烦了。苏铁看得好笑,柔声道:“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是啊,船到桥头自然直!”胡长宁终于恢复了精神,出来招呼客人,只是道过感谢和恭喜等客套话,不敢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而且刚刚发作一番,哪里还有力气,寒暄一番便转到正题,让苏铁安心留宿,明日和女儿一起过去报道。苏铁一口应承,哼哼哈哈几句之后,胡长宁拖曳着脚步走了,剩下几人面面相觑。

    这个兄弟真是把爸爸活生生气得老了十岁!湘湘一时气苦,用力敲在小满头顶,引得苏铁闷笑连连。

    倒是毛毛通过湘湘和小满的一番话想通了许多事情,对这个小舅舅也没了幸灾乐祸的心思,径直冲进厨房,看到秀秀正就着一点煤油灯在煎蛋,正愁刚才气氛不佳,没吃饱,欢呼一声,凑上去鼻子耸啊耸地闻来闻去。秀秀扑哧一笑,敲了他一记,轻声道:“咱们在乡下吃得多,鸡蛋留着给他们吃,等鸡生了蛋再给你吃啊。”

    毛毛也不争,守在旁边看来看去,一肚子的疑问开始闹腾:妈妈为何不在家?小满舅舅怎么这么多天也没发现家里米缸空了?那个帅气的军官姨夫为什么没人提起?新冒出来的医生是怎么回事?他心里犹如猫抓一样,好在也不懂自寻烦恼,乐呵呵领了事做,把南瓜粥和煎蛋一一端出去。

    一想到家里靠南瓜维持了一阵,小满哪里会有胃口,喝了两口粥就将剩下的都推给他们吃,毛毛很幸运地捞到一个煎蛋,抱着碗吃得无比用心,在三人脸上来来回回地看。

    这孩子的乖巧懂事背后,有多少说不清的故事,湘湘只觉黯然,柔声道:“你妈妈在孤儿院值班,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孤儿院就在蔡锷路附近,离家并不是隔山隔水,哪里用得了几天时间,毛毛有些傻眼了,小满突然接口道:“物价飞涨,孤儿院也撑不下去,只得精简或者转移,你妈妈就是在忙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带你去。”

    毛毛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行不行,默默扑到小满背上,将他的脖子勒得死紧,好似生怕被人丢弃。

    胡长宁上了楼,也不想点灯,坐在还有些微光亮的窗台边发愣。不远处,胡刘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儿子是自己养大的,你怎能不知道他的禀性,打了一顿,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长宁苦笑一声,也不回答,也不再怕她笑话,捂着胸口那隐隐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儿子身上,痛的却是他自己,他何尝不知道小满的禀性,可他们都不是神仙,连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上次那个抗日军属工厂因为上级官员的问题办得一塌糊涂,小满年轻气盛,不懂管理,什么事情都要往最好的方面做,每天要让他们吃好喝好,往里头拼命砸钱,胡家那些老人家也不知道抽什么风,一个劲说夸他有本事。果然,不到两个月就坏了事,账算出来,入不敷出是肯定的,上头明里暗里打的秋风和胡家往里头贴的钱连他都心疼。

    胡家早不是以前的胡家,挑大梁的人走完了,胡长泰做事有多么辛苦大家都是亲眼所见。小满提出伙食和其他用度上省一点,却忘了真实的人性。大家的胃口都被喂得好了,竟然当他是欺负人,一个个怨声载道,又欺他年轻好说话,消极怠工,能偷懒就偷懒,能拿就拿。

    厂子自然办不下去,由政府全盘接管,胡家亏得起,又宠着他,老人们都不说话,那些做事的却不答应,小满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自然听了不少闲话,平素没怎么吭声,心里头早就闹翻了天,只当胡大爷看得起他,从此对他言听计从,这次听说胡大爷想毛毛了,偷偷回来把毛毛拐去乡下,胡长宁自知理亏,舍不得也不好说什么。

    有了这一次,希望小满以后能真正懂事点,别再给胡家添麻烦了。胡长宁闷闷地想,母亲离开胡家独立时他已经记事了,同样不想欠他们太多人情,总觉得在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胡刘氏慢慢走来,因为看不清人,难得地表现出柔情的一面,靠着他的肩膀站住,捕捉着楼下的动静,满面黯然。

    胡长宁拉住她的手拖到身边坐下,即使成亲多年,如此亲密的动作做起来还是让人脸红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两人静默相对,明明满腹心事,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苏铁的声音,胡刘氏心头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觉得苏医生这人怎样?”

    胡长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摇头轻叹道:“别提这事了,湘湘不肯。”

    “为什么!”胡刘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愤愤不平道,“她猪油蒙了心是不是,顾家哪里容得下她!”

    胡刘氏是个爱操心的人,身体又不好,大家有什么都瞒着她,胡长宁斟酌半晌,缓缓开口,“过一阵子再说吧,现在不急,这个苏医生我打听过,也是战争孤儿,由教会资助上的学,虽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错,聪明好学,又很正派,不然也不会得罪上头,被弄到临时诊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蛮喜欢湘湘,也有拉拢我们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动她,毕竟这事要她点头才成,我们讲的哪里能作数!”

    胡刘氏闷闷道:“家里五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明翰到现在没音信,湘君没了魂,湘湘为夫家不容,小满不肯成亲做正事,秀秀小小年纪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忙,小的时候疏于管教……”

    胡长宁心头用了力气,硬生生憋出一个惨淡笑声来,柔声道:“你呀,就是成天乱想,他们都是好孩子,哪里用得着我们管教?世道不好,他们能好好活下来就阿弥陀佛,放宽心吧,别做傻事了!”

    胡刘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气才能握住不放。胡长宁笑开了,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两人惊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刘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听到什么死讯,走下楼时,脚一软,竟坐到楼梯上。

    胡长宁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来,冲到后院一看,吓得差点也坐倒在地,只见秀秀抄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满脸泪痕,对小满怒骂不休。

    “秀秀,别做傻事……”湘湘不停哄着,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着她大叫,“你不要过来,我马上死给你看!”

    湘湘停了脚,气得浑身直抖,一个转身,朝小满劈头盖脸地打,小满也不做声,抱着头蹲了下去,低声呜咽。

    胡长宁还在想办法,一人脚步蹒跚越过他出现在星光下,冷冷开口,“秀秀,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为你做不了这个主,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还是老人家的话有用,秀秀缓缓把刀放下来,胡长宁疾走几步将刀夺了过来,割破了手指也没察觉。

    奶奶随手抄起一根火钳,指出小满的鼻子,厉声道:“你自己来说,刚刚跟秀秀说了什么?”

    胡长宁刚刚那顿不过是松松骨,小满这次终于知道大祸临头,四处寻找帮手,不过放眼望去,哪里会有人救自己,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听打听她跟妈妈说了什么,害得妈妈想不开自杀!”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抢在奶奶的火钳前面一拳砸在他脸上,咬着牙吼道:“这么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湘湘动了手,火钳倒没了用武之地,奶奶犹如被雷劈了一回,脑袋里轰隆隆作响,对他再无指望。看得上的,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来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给他也是错的。

    这个孙子真的被一家人宠坏了,心肠不会坏,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别的地方,用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用在听得到赞扬和感激的地方,跟这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算了,就当没有这个孙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作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秀秀,我们家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要奶奶怎么办,只要你开口,奶奶豁出命也要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孙俩抱着哭成一团,胡刘氏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脚下踩空,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从身后同时伸出两只手,将她稳稳扶住,她也没在意是谁,颤声道:“小满,秀秀确实跟我说了话,她说不嫁人了,伺候奶奶和父母一辈子,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边一只冰冷的小手,似乎要从那里得到什么力量,强自镇定下来,瓮声瓮气道:“长宁,秀秀是我刘家的女儿,我能不能做这个主?”

    仿佛从大梦中惊醒,胡长宁面色一沉,把刀子放下来,无比吃力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门的位置,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胡湘江,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出去,我胡家不会连一个做牛做马多年的女儿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大家都惊呆了,毛毛随手抱住一个人,咬着唇低声哭泣。苏铁摸摸他的头,面色无比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将身边摇摇欲坠的胡刘氏死死扶住。湘湘扑通跪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慢慢起身,找来药箱为胡长宁包扎伤口。

    从愤怒到不敢置信,又从惊恐到哀伤,小满的目光渐渐黯淡,垂下眼帘佝偻着背起身,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拖曳着脚步走出这个大门,听到落闩的巨响,浑身抖了抖,却再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