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海不如夏天活泼,但是比冬天温柔,海浪拍在堤岸上,缓缓的,慢慢的,心情也渐平静。
崔姿婧和崔柏兴并排坐在长椅上,两人带着墨镜,嚣张的翘起腿,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晒太阳。
崔姿婧转过脑袋,认真说:“爸,我们申请一只导盲犬吧。”
“我想过了,我已经习惯了现在的生活,看不见就看不见呗,又不影响我什么。”
“我知道您不放心我独自生活,有了导盲犬,就没问题了。”
在海浪的掩护下,崔柏兴轻轻叹了口气。
他站起来,从崔姿婧身后挪到她面前,对上她那双无声的眼睛,他问:“看不见,是什么感觉。”
这个问题他很多年前就想问了,但是他不敢,也不忍心。
崔姿婧笑了:“感觉,认识了整个世界。”
“我能听见花开的声音,能闻到不同季节海水的味道。”
“小时候,你和我说过,雪落下时有自己的声音,风也有自己的香气,我以前是不相信的,但我现在感受到了。”
“我的世界,其实很浪漫。”
海边风有些大,吹得崔柏兴眼眶通红。他抹去眼角的泪:“你不要为了让爸爸放心说这些话。”
崔姿婧不满,“我实话实话的。”
这时风大了起来,崔柏兴说:“回去吧。”
崔姿婧突然问:“这里,是不是离墓园很近,我们去看看妈妈吧。”
“走吧。”崔柏兴说:“我们去和妈妈说说话。”
海滨大道算是海城小清新聚集地,路边很多花店。
崔柏兴随便挑了一家,对店主说:“帮我包一束白玫瑰。”
这是崔姿婧妈妈最喜欢的花。
等店主包花的时候,崔柏问:“小姑娘都喜欢什么花?”
崔柏兴是个很平凡的长相,崔姿婧则更像她妈妈。店主虽然极力掩饰,但眼神还是有些意味深长。
闺女大了就这点不好,容易叫人误会。
崔柏兴解释:“不是送给我女儿的。”
“是探望一位朋友。”
店主连忙道歉,向崔柏兴推荐最近流行的花。
崔柏兴挑了束棉花搭配松塔的花束,“就这个吧。”
崔姿婧也以为她爸要买花送给自己,还以为这老头终于浪漫了一把。谁知道压根没自己的份。
她好奇的嗅嗅崔柏兴选中的花束,竟让没没有味道。她问:“您选了什么。”
崔柏兴单挑了一只白玫瑰,递给店主,示意她单独包扎。
店主这才发现崔姿婧是看不见的,结账时,少收了这支花的钱。
回到车上,崔柏兴把那支白玫瑰放进崔姿婧手里,“送给崔小美女。”
崔姿婧闻出这是朵白玫瑰,满脸嫌弃,“您不是又在我妈那束花里抽了一根给我吧。”
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她小时候,崔柏兴经常不着家,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她妈妈带一束玫瑰。等崔姿婧抗议爸爸不给自己带礼物,就从里面拿一支敷衍她。
崔柏兴委屈死了。
他晃悠玫瑰:“是我特意给你买的。你听听,店主特意给你包了小铃铛的。”
崔姿婧有些遗憾:“……原来她知道我看不见。”
崔柏兴知道她自尊心很强,才想安慰几句,又听她说:“我闻到店主身上有股味,香香的,还带着薄荷味,很好闻。”
“我还想问她是什么花呢,又怕暴露。早知道问她就好了。”
见她不是以为眼盲难过,崔柏兴放心了。“你不用问她,我直接告诉你。”
“就是风油精,最便宜的那种,绿色的,五毛钱一瓶,买一盒的话还能更便宜。”
“我以前去野地拍摄,经常用。”
崔姿婧:“……在我的想象里,这是朵很美的花来着。”
果然,盲目使世界浪漫。
“现在才四月啊,蚊子就这么猖獗?”
崔柏兴漫不经心回答:“海边蚊子很凶的,她那里花草又多,肯定生蚊子。”
崔姿婧对蚊子不感兴趣,她很快转移话题:“所以你给你的朋友选了什么花?”
趁红灯,崔柏兴把后座的花束够给她:“棉花和松塔。”
崔姿婧小心摸触摸着白绒绒的棉花,不解的问:“不会太素吗?”
崔柏兴回到道:“是和妈妈住在一起的朋友。”
原来已经去世了。
全市只有这一座墓园,建在一座小山上。海城植被覆盖率本就很高,这里更是绿意盎然,往天边蜿蜒去了。
才下车,崔姿婧就闻到树林特有的味道。
崔姿婧妈妈墓碑的位置埋得很高,正对着她喜欢的大海。
父女二人坐在她墓前,帮她擦干净墓碑,又事无巨细的汇报了最近发生的事。
崔柏兴不亏是搞文字工作的,很平淡的一件小事,都被他说的非常有趣。
崔柏兴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很温柔的说:“老婆,放洗吧,我会照顾好婧婧的。”
崔姿婧也说:“妈妈,我也照顾好爸爸的。”
“我不会和他吵架,也不和他顶嘴,还会监督他按时睡觉,少吸烟的。”
“你放心吧。”
崔柏兴叹气,对着隔壁的老大爷说了声抱歉,把崔姿婧转向她妈妈的方向。
崔姿婧有些尴尬,“风吹过树木太响了,我才没办法判断方向的。”
她重新对妈妈说一遍,自己也会照顾好爸爸。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我现在生活的很开心,您不要为我担心。”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是说给活着的人听的。
告别了妈妈,崔姿婧陪爸爸拜访他的朋友。
崔柏兴似乎并不经常来,路走的不是很熟。
崔姿婧好奇的问:“是您做记者时的朋友吗。”
墓园是阶梯设计,崔柏兴既要找路,还要小心搀扶崔姿婧,忙出满头细汗:
“不是,是爸爸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小心。是个小姑娘,比你年纪稍微大一点,她——我们到了。”
这里的台阶坡度很抖,崔柏兴担心崔姿婧有危险,转身扶她,却不小心撞到个人。
崔柏兴赶紧道歉,那人看看他,又好奇的看看崔姿婧,没多说什么。
崔姿婧小声说:“爸爸,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哪有的事。”崔柏兴擦去额头的汗,“美女怎么会麻烦呢。”
没有姑娘不喜欢被人夸好看,崔姿婧傻笑起来。她说:“爸爸,刚才那人身上,好像也有股风油精味。”
崔柏兴小心护着她,随口说:“有就有呗,这里草多,有些人就是怕蚊子。”
崔姿婧说:“他身上还有别的味哦。有点腥气,还有股水的味。”
崔柏兴随口说:“钓鱼去了吧。”
其实不是鱼的腥味。好像是别的。
崔姿婧还想和她爸讨论,崔柏兴却说:“我们到了。”
墓碑上是个好看姑娘,眉眼里全是温柔。
“她叫安喜乐。”崔柏兴声音很低,“她比你大一点,但是没有大很多。”
“她过的不好,但她是个很坚强的孩子。”
崔姿婧仔细听了一会儿,试探道:“爸爸,你在哭吗。”
崔柏兴努力扯出个笑脸,但声音全是哽咽:“没有,我只是,很难过。”
“她不该死的。”
“我总觉得,是我害了她。”
崔姿婧摸索的,握住了她爸爸的手,“不会的。”
“您从来都是救人,不会害死谁的。”
“……谢谢。”崔柏兴说。
他蹲下,把花放在安喜乐墓碑前,“当初说好了,你结婚,崔叔叔把你送到新郎身边。”
“我打听过了,咱们这边的习俗,是父亲准备捧花。”
“来了这么多次,我一直空着手,今天给你补上。”
“你别怪崔叔叔啊。”
崔姿婧听得出来,她爸是真的伤心。
小姐姐,我爸爸过得真的很不容易。
他帮过很多人,他绝对不是故意害你的。
如果你不怪他,就去他梦里说一声吧。
崔姿婧这样想着,崔柏兴说:“走吧,咱们回去了。”
这时有风吹过,崔姿婧嗅了嗅,“我好像又闻到刚才那个味道。就是很腥的那个薄荷味。好浓的。”
崔柏兴还在伤感,随口答道:“那个大爷刚才也是从这条路出来的,大约也来探望谁吧。”
崔姿婧便也不再说话了。
等两人下了山,发现墓园前的车都没开,司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抽烟聊天。
崔柏兴一问,原来是前方正在修路,暂时不能通车。
崔姿婧这时终于想起林嘉乔的话,心里某明发慌。她问崔柏兴:“现在几点,路什么时候能修好?”
崔柏兴看看时间,“三点二十分,路已经修了一会儿,大概再有半小时就修好了。”
他压根不记得林嘉乔的话,还以为她担心不能按时归队,便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会按时回去向教练报道的。”
听说时间充裕,崔姿婧稍稍放心。
她忙了大半天,这时松弛下来,很快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等她醒来,往口袋里摸手机,确认时间,手机却不见了。
她有些慌,对旁边叫了声:“爸爸?”
没人回应她。
崔姿婧更慌了。
她摸索着找到按钮,试了几次,终于把车窗按下来。
她冲外面喊:“爸!”
崔柏兴立即回应:“来啦!”
他似乎正和人聊天,匆匆道了声别,回到车上。
他很高兴的说:“你真会挑时间。路刚修好。”
崔姿婧也高兴,“我们能回去了吗。”
“是啊。”崔柏兴说着,把手机从仪表台上拿给她:“我担心吵到你休息,给你调静音了。”
“会调回来吗。”
担心被看轻似的,他话音刚落,崔姿婧便调回盲人可用模式。
电子女声播报道:“现在时间,晚上,二十二点,十三分。”
崔姿婧大惊:“这么晚!”
崔柏兴安慰道:“放心啦,我已经向教练请过假了。”
这时,崔姿婧又闻到那熟悉的,薄荷里混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