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是纪云蘅,裴绍生和迟羡以及其他人。◎
四
迟羡换上了他自打出生起所穿的最华贵,最好看的一身衣裳。
衣裳是照着他身上的尺寸量的,每一处都极为合身。他仍然是瘦小的,但在裴府这一个月的时间,他的气色养得好了许多,脸上也渐渐出现了些许红润,不再似从前那般顶着一头枯草头发,像是随时要咽气的样子。
裴绍生拎了块玉佩出来,往他腰上一挂,叮嘱道:“去了纪家后要放机灵点,别乱说话,知道吗?”
迟羡点头。
其实迟羡平时话也不多,若不是主动问他,他基本很少开口,但裴绍生就是要装成小大人的模样,像父亲平日教导自己那样提点迟羡几句。
裴府庞大,住了许多裴家人,但小辈不多。裴绍生的辈分低,走一路要行一路的礼,正逢七月炎热,没多久他就出了汗,拿着扇子飞快地摇着。
幸而出门上了马车,车内置了冰,才清凉许多。
马车一路行向西郊,来到纪家的大门处。门口早已有了下人迎接,一瞧是裴家马车,立即跑上前来扶着裴绍生下了马车,引着两人进宅。
宅中挂满了白布,连檐下的灯笼都是白的,青天白日里让裴绍生感觉瘆得慌,把迟羡往自己身边拽了拽。
迟羡矮矮的,一言不发,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裴绍生身后。
周边的下人瞧他衣着打扮,还以为他是裴家哪个小少爷,于是对他也恭恭敬敬,不敢怠慢。
纪家是突遭噩耗的。两个月前,纪老爷与其子纪昱于渡河中遇难,双双溺死,听说人捞上来的时候都被河水泡胀了。
裴韵明因此思虑过重,身体扛不住,早产了。因此裴家人来了许多,女眷聚在后院照看裴韵明,男子则在前堂处。
裴绍生带着迟羡去了正堂,先拜见了各位长辈。
刚踏进门,就瞧见堂中的主位上坐着两人,正说着话。
一人身着绛色衣袍,长发束得干净,手中握着一把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弯着眼眸笑时脸上出现许多褶子。
另一人则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袭金织长衣,绣着精致威风的四爪蟒,头顶金冠腰佩碧玉,贵不可言。
其他人分坐左右,当中就有他父亲裴延文。
裴绍生当即上前,撩袍而跪,拜礼道:“拜见太子殿下,拜见裴大人。”
迟羡不明就里,跟着一同跪下。
那中年男子正是裴寒松。他如今是朝中重臣,鲜少回泠州,这次是泠州旁地涝灾泛滥,这才随着皇太子回泠州赈灾。
他身侧那位名唤许承意,为当朝皇太子。
裴寒松转头对太子道:“这是我的侄孙,今日来此应当是瞧他妹妹的。”
太子道:“小小年纪便这般端正知礼,难能可贵。”
裴寒松笑道:“这孩子确实听话,我像他这般大的时候,还成天往树上爬。”
堂中几人都跟着笑起来,随后太子免了裴绍生的礼,他低着头站起来,规规矩矩地去了裴延文身后站着。
裴寒松摇了几下扇子,又像是迫不及待地朝门口张望,“怎么还没来?”
裴延文便道:“大伯未免太心急了,下人抱着孩子,自然走得慢些。”
正说着,下人在门口通报,其后便有嬷嬷抱着襁褓进来。她刚要福身行礼,座上的裴寒松已经等不及,起身几个大步走到她跟前,伸手时动作却慢下来,将襁褓轻轻掀开一角,露出了一张巴掌大小的脸。
刚出生的孩子大多都长得不算好看,皮肤皱巴巴的,泛着红。小婴儿睡着了,睫毛密长,樱桃一样的小嘴微微抿着,两只小小的拳头握起来,乖乖地蜷在身前。
纪云蘅是早产儿,比寻常孩子要小上一些,像只柔弱的小猫一样缩在襁褓里。
裴寒松心头一软,说话声音都小了,“睡着了?”
嬷嬷笑道:“小小姐性子极乖,不闹人,哄一哄就睡了。”
还没说两句,其他人也走到跟前来围着瞧。
裴寒松膝下只有一女,平日里疼爱至极,去年裴韵明出嫁时,他特地告了假回泠州,在众宾客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而今一晃眼,他的女儿都要做母亲了,裴寒松心中感慨万千,老泪又要纵横。
皇太子见状便不由笑出声,说道:“你瞧,这孩子眼角边也有小痣,想来是与你缘分极深。”
众人仔细看去,果然见小婴儿的眼睛处有一颗痣,还不大明显,却是与裴寒松眼角的痣所在的位置一模一样。
裴寒松登时又觉得惊奇,伸手想将小孩儿抱过来,身旁太子又连忙阻止。
他有个儿子也才两岁,刚出生那会儿也是总想抱着,结果那小子一被他抱就开始哭,闹得东宫鸡犬不宁,如此皇太子才知道,小孩子睡着之后最好不要轻易触碰。
裴寒松听劝没再继续动,盯着小孩看了许久,听见皇太子问,“孩子叫什么名?”
“云蘅。”裴寒松笑道:“取自飞云冉冉蘅臯暮,是我女儿取的。”
皇太子也道:“是个好名字。”
几个大人围着孩子看了许久,挡得严严实实,裴绍生怎么也看不见。
最后他忍不住,上前轻轻拽了拽父亲的衣袖。裴延文转头瞧见了他,这才想起儿子也是来看妹妹的,便对嬷嬷道:“坐下来让绍生也瞧瞧妹妹吧。”
嬷嬷应声,小心翼翼地走到边上坐下来,裴绍生见状就赶忙拉着迟羡凑过去看。
裴绍生看见襁褓里的孩子,心中满是惊叹,伸出一根手指头往她小拳头上摸了摸,力道极为轻柔。
几个大人见状怕惊醒了纪云蘅,立马开口让他收手,却不想这时候熟睡的纪云蘅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圆溜溜的,黑如墨染,如此衬得眼角那颗痣也清晰不少。她也并没有哭闹,眼睛转来转去,像是没有聚焦一样,但握着的拳头却缓缓张开,虚虚捏住裴绍生的指尖。
裴绍生本身就是个小孩,手掌也没有多大,纪云蘅的手指就更小了,两个手握在一处倒是十分可爱。
一众大人都颇为惊讶,看着眼前的一幕没说话。裴绍生却凑近了纪云蘅,笑着道:“云蘅,云蘅,我是哥哥。”
纪云蘅的爪子松了又握,嘴唇动了两下,裴绍生就惊喜道:“她是想跟我说话!”
其他人笑起来,道:“她还小,不会说话。”
裴绍生道:“但是她嘴动了。”
迟羡便在此时说:“或许是饿了。”
他声音并不大,只有在边上的裴绍生听见了,转头问:“什么?”
迟羡又道:“或许她是饿了,我饿的时候也会这样。”
别人如何迟羡尚且不知,但他在饿的时候唇齿会不自觉地咀嚼,仿佛这样就像是在吃东西一般,让自己产生有东西可吃的错觉。
但他转念一想,面前的这个小娃娃应该与他不同,因为她似乎有很多人爱着,绝不会挨饿。
裴绍生还没反应过来,嬷嬷便被迟羡的话点醒了,忙道:“各位大人老爷,小小姐怕是饿了,奴婢要带回后院让小姐喂养。”
裴寒松立即露出了不舍的表情,用手扒着襁褓盯着小孩又看了几眼,才道:“去吧去吧,别饿着云蘅。”
嬷嬷抱着孩子离开了,正堂中安静了片刻,随后站起来的各位大人又回到原本的位置,继续闲聊。
裴绍生惦念着妹妹,于是向堂中众人拜礼辞别,带着迟羡追去了后院去看望堂姑母和其他女眷,其后围在纪云蘅边上玩了一下午才回裴府。
当晚裴绍生让人备了一桌子菜,差点把迟羡给撑死。
五
起初裴寒松与皇太子回京的时候,裴家来了不少人劝过裴韵明,要她一同跟着去京城。
但裴韵明产后体虚,便打算先在纪家养一养,待身体稳定下来再做打算。
纪云蘅是早产,总是很容易生病,因此乳名为佑佑,取保佑之意。
裴家送了很多珍贵的药材去喂养纪云蘅,难得的是小家伙非常乖巧,每次喝药都不哭不闹,就算是苦得难以下咽,她也会尽力多喝一点。
裴绍生时常去看望纪云蘅,发现她脸蛋越来越白嫩,眼睛越来越黝黑,身量也在慢慢变高。
小孩子长大,几乎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转眼就三岁了,长到裴绍生大腿的位置,走路还磕磕绊绊。在她蹒跚学步的时期里,大部分都是被裴绍生牵着学的。
值得一提的是,迟羡在这三年里有着巨大的变化。
从前他是个瘦得皮包骨,矮了裴绍生一头的小孩儿,三年间吃多了裴家的饭,身量一下子窜高,竟高过了裴绍生。并且他日日都在习武,身板看起来比裴绍生健壮不少。
先前裴绍生还因此事不满,随口抱怨着,让他平日少吃点。
后来迟羡连续好几日的三餐都只是一个馒头,被裴绍生发现之后,又是气又是笑,问道:“你分不清玩笑话吗?”
迟羡平静地回答:“主子的话就是命令,迟羡只遵守,不分辨。”
整个脑袋完全像是榆木雕成的,裴绍生想敲几下试试,是不是真的梆梆响。
待到纪云蘅过了四岁生辰,裴韵明才收拾了行李,辞别纪家女眷上京。
正逢裴绍生也要进京念书,准备科举,于是便于裴韵明同行。
只是上京的路途遥远,裴韵明与纪云蘅的身体都不算强健,自然受不得日夜连续奔波,于是一众人出了泠州没多久便打算走水路。
客船庞大宽敞,除却一开始有些眩晕之外,倒也没有过多不适之处。
裴绍生仍旧拉着纪云蘅玩,时常将她抱在腿上教她认字,口齿不清地去念书,并经常指着迟羡给她说:“瞧见这个哥哥没,他就是年幼时不好好读书,六岁了还不识字,丢人。”
大多时候迟羡都没有反应,偶尔会回应一下,点点头。
纪云蘅用圆溜溜的眼眸看来看去,最后理解了裴绍生的意思,拍拍胸脯道:“佑佑会认字!”
“当然了,我们佑佑比他聪明多了。”裴绍生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带去甲板晒太阳。
客船上有一对母女,那女子瞧着也才二十余,女儿与纪云蘅年龄相仿。
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的男女,腰间总是佩着刀,穿着同样的衣裳,瞧着便像是武行的人。
起初三拨人互不打扰,没有什么交流,直到有一回裴韵明坐在船檐下喝茶,瞧见那几人站在船头吹风,便招呼来一同用茶。
几人年龄差不了多少,两三口茶就打开了话匣子,互相才有了一些了解。
其中一年轻男子名唤薛惊羽,是不夜镖局的总镖头,这回上京是为了押送镖货。他性子很是随和,喝茶像喝酒似的,两口就干完了一杯,尝不出个所以然,只翻来覆去地说着香。
而另一个带着女儿的女子名为楚晴,学得一手医术,打算上京谋求生路,想考入皇宫成为宫廷御医。
几人以茶代酒,坐着聊到日落,相处极是愉快。
裴韵明与楚晴相同之处甚多,又都是死了丈夫,因此能聊的话就更多了。
纪云蘅与柳钰也很快交上朋友。柳钰大纪云蘅两岁,口齿伶俐,与裴绍生争辩起来时竟也不落下风。
柳钰:“佑佑才四岁,用不着学那么多东西。”
裴绍生:“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我家佑佑聪慧,三岁就开始学认字读《三字经》了,四岁背《论语》五岁读《中庸》,六岁前就能将四书五经都熟识。”
柳钰:“你自己学就是了,为什么强迫佑佑?”
裴绍生:“这算哪门子强迫?”
柳钰:“你问过她是否愿意学吗?”
两人同时停下,转头朝桌边看。
迟羡正抱着纪云蘅,低头给她喂饭,举着汤匙等着她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纪云蘅双手放在桌上,小巴掌轻轻拍着,腮帮子圆鼓鼓的,费力地嚼着东西,坐在迟羡腿上倒是很乖,好奇地盯着两人争辩。
裴绍生便一个大步上前来,问纪云蘅,“佑佑,那些书是你愿意读的,对吗?”
柳钰也上来道:“你不想出去玩吗?你这个年岁作何念那么多书?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在家中念书!”
纪云蘅咽下嘴里的东西,很快就被迟羡喂了一勺,两人都没说话。
裴绍生瞧了迟羡几眼,突然找到了反面例子,指着迟羡道:“他就是年幼时没读书,六岁时还认不全字,肠子里没一点墨水,到如今不管让他背什么诗,他都只会一首。”
他拍了拍迟羡的肩膀,“迟羡,背给她听。”
迟羡顺从开口:“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裴绍生道:“瞧见没,你没学问,背诗时只会咏鹅,待你有了学问,不管到何地别人只会咏你,明白了?”
柳钰到底小了裴绍生几岁,被唬得发愣,最后在裴绍生的指挥下,捧着书与纪云蘅坐在一起念书。
上京的路途虽远,但并不枯燥乏味,孩子们很快打成一片,结下了非常牢固的友谊。加之有薛惊羽及其弟兄们的护航,这一路极为顺利,十月底进了京城。
顺带一提,在裴绍生的严格监督下,纪云蘅与迟羡、柳钰三人的学问提高不少。
进京之后就要分别,小孩之间互相告别,哭得抱成一团。大人无奈地笑着,用了许久才将柳钰将纪云蘅分开。
柳钰哭着道:“等我娘考入皇宫,成了宫廷御医,你可以进皇宫来找我玩吗?”
楚晴一听,赶忙捂住自己女儿的嘴,冲裴韵明笑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裴韵明捏了捏柳钰,又道:“你与我家佑佑啊,定然还有机会相见。”
随后楚晴、薛惊羽与裴韵明三人说了几句分别的话,往着三个方向离去。
裴寒松知道爱女今日进京,特地告了白天假,与夫人在堂中等着。
待下人来报,他便匆匆起身往外走,正瞧见裴韵明牵着裴绍生与迟羡二人进门,而纪云蘅则是被裴绍生抱在臂弯。
父女二人上回相见还是过年,裴韵明不远万里上京,虽然路途轻松,也没有过于劳累,却还是在见到爹娘的时候一下就流出了泪水,唤道:“爹,娘……”
其母杨怀蔓心肠软,更是溺爱女儿,立即跟着哭起来,上前将裴韵明拥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悦芽受苦了,今日进了京,从前过往就翻过了。”
裴寒松站在边上,心疼地想要抹眼泪。
纪云蘅也松开裴绍生的脖子,老远就冲裴寒松伸出两条小胳膊,唤道:“姥爷,姥爷!抱!”
裴寒松听见了,飞快走过去,一把将纪云蘅给抱了起来,还想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裴绍生吓了一跳,“大伯爷万万不可!佑佑会抓不住的,当心摔下来!”
裴寒松道:“怎会,悦芽六岁的时候还在我脖子上骑着呢,你小子指点起我来了是不是?”
杨怀蔓自是了解自己夫君什么德行,想起女儿小时候也因为他多吃了很多不必要的苦头,现在老了又来祸害小孙女,于是斥责道:“梦舟!快把佑佑放下来,否则日后不准你再碰孩子!”
裴寒松本兴致勃勃,听到这话也只好将纪云蘅从脖子上捞下来,抱在怀里逗:“佑佑想姥爷了没?”
纪云蘅用力点头,“想!”
“佑佑真乖!”裴寒松用指腹刮了两下她的脸蛋,抱着人往里走,“想去哪玩儿,想吃什么,都告诉姥爷,星星月亮我都给你摘下来。”
纪云蘅抱着裴寒松的脖子,认真想了想,“我想去皇宫。”
“皇宫啊。”裴寒松笑道:“那姥爷带你去皇宫玩,带你见皇上去!”
裴绍生在后面追赶几步,道:“大伯爷,我也想去。”
裴寒松训斥道:“臭小子,进了京城就想着玩?一路上可有习书?”
裴绍生忙道:“自然没有怠慢过!我从未去过皇宫,也想去长长见识,大伯爷就带我一起去吧。况且佑佑也离不开我,若是许久不见我,一定会哭闹的!”
“尽往自己脸上贴金。”裴寒松转头瞧了迟羡一眼,问:“迟羡,他说的可是实话?”
裴绍生悄悄瞪了他一眼,暗含威胁。
迟羡认真道:“裴大人,小少爷在路上废寝忘食,书卷一刻不曾离手,四书五经已倒背如流。”
裴绍生连连摆手,还来不及辩解,就听裴寒松狐疑道:“当真?难不成我裴家还真出了个天才?进书房我考考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