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对于燕长庭而言,就好像一场梦。
是噩梦。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不醒来。
来不及消化沈敖未死的事实,又被兜头砸了一句,不亚于五雷轰顶,他不敢置信,霍擡头:“……你说什么?!”
他甚至连敬称都忘了。
那张已彻底长成让人惊艳又带天然带着几分孤凌的面庞,此刻写满了不可思议,他简直不敢相信,“你,你让我杀了我祖母?!”
是他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但沈敖下一句,倾覆他想象,“那不是你祖母。”
苍老的男声还是那么言简意赅,眼前老者负手而立,腰背笔直身形颀长,依然是儿时那个擎天支柱一般的形象,只是说出来的话,燕长庭仿佛听懂了,却一点都不懂,这每一字他都认识,可组合在一起,却好像隔了一座山,脑海嗡嗡的,意思他怎么听都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有汗顺着燕长庭的额心躺下,眼睛火辣辣的,他没有去抹,轰隆隆的,他睁大眼睛,他摇了摇头,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可有些事情,不是他倒退了,就能避开了。
“你也大了,也该告诉你了。”
今天正好是个机会。
沈敖满意端详燕长庭,年满二十的青年,身姿矫健,英姿勃发,已经彻底长大成人了。
“你不是魏太妃之孙,更不是她的血脉!”
他声音铿锵有力,一句话直接了当,击碎了燕长庭尤自不可置信的幻像!
“你父亲死得早,你母亲亦难产而亡,你祖母想将你接进宫未果,整个王府,就剩你一个初生的婴孩,还有内监遣来的几个乳母嬷嬷。”
说来无怪梁太后满腹的恨怨,实在由不得她不恨,而沈敖当年毫不犹豫决定提早制造事故将燕长庭接出,实在是没办法放心将未满月孩子就这么放在一堆陌生且漫不经心的乳母嬷嬷的手里。
“你乃琼山王燕欷之子,出自景安轩梁氏,太.祖原配一脉!
“你曾外祖竭尽一族之力,梁氏男丁七零八落,嫡支更是全部死绝!!而他,却为了联姻魏氏,故意露出破绽,让其内眷流落乱兵之手,你伯父死了,年仅九岁,你父亲落下遗疾,不假天年,而你祖母,更是遭遇强人侮辱!!!”
沈敖声音陡然转厉!他永远都忘不了,当他赶到永州,知道事故之讯,几经曲折竭尽全力终于找到表妹的时候,看见的是什么。
一个容貌尚美、年纪又不大的妇人,失散于乱兵贼寇横行的世道,遭遇的会是什么?
她不敢说自己是太.祖之妻,否则会立即被献于敌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为了保住性命,只能咬牙忍着。
沈敖终于找到他们娘几个的时候,他恨得把满窝的贼匪全部杀了个精光!砍得七零八落,个个不留全尸!!!
他的表妹哭着和他说,她不走,她要回去,她一定要复仇,她一定要夺回属于她的东西!!!
而且梁氏剩余的族人全都在那里头,她又要往哪里去?
最后,沈敖为她准备了一个清白的救命恩家,把她送回去了,而后投身太.祖麾下。
“至今,已四十余载。”
沈敖冷冷道,他是个极有修养又极有城府的人,情绪很快平静下来,开始缓缓将当年调换之事说出。
“虔王为他和魏氏牵线,罪有应得,”当年,沈敖刻意让虔王施恩于他,最后换来临终托孤,魏太妃独孙被送到他手上,他轻而易举,就将两孩调换,并处理好了首尾。
刚出生的婴孩,一天一个样,有了眼尾那颗标志的小红痣和几个原来人手,后来私下寻过来的魏氏部属深信不疑。
魏太妃十数年之后才重见天日,那就更不必说了。
“至于燕殷,便宜他了。”
沈敖有些遗憾道。
真没想到太.祖这么快就死了,毕竟他的身体一向都是极佳的,否则,直接将燕长庭换到虞太后宫里,那可就直接把后面所有事都省了。
不过话说回来,燕殷这位置也不好换,得多少留些痘痂痘印,哪怕专门找了大夫精心准备控制在轻症,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险冒不起。
加上孩子送回去后就在太.祖虞姬和一宫侍候的人眼皮子底下,刺青再能以假乱真那也是个刺青,不免会担心露馅,一露馅就完了。
沈敖从不小窥太.祖,那男人私德再如何不妥,那也是他生平仅见的能屈能伸精明强干的的了得人物。
加上当时燕长庭已经换好了,并被魏氏的部下见过了。
他没有犹豫太久,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本来打算用太子非太.祖之子作引子从而掀起乱局制造机会,再救出魏太妃的,不想太.祖突然就病死了,原计划落空,直接便宜了燕殷。
于是,沈敖这边只好重新调整计划。
“你,景安轩梁太后之孙!燕殷,才是魏氏血脉!”沈敖一字一句,直接了当:“魏氏的势力你也接手大半了,如今魏太妃已发现了你身世不妥,你需立即杀了她!!”
“如此,便无虞了!”
沈敖从来都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物,他自小就教导燕长庭,大丈夫立于世,当断则断,切忌犹豫不决。
今日一如往昔,干脆利落。
可燕长庭看着他的嘴巴一张一翕,最熟悉的容颜,严厉又鼓励,却倾囊相授,从起居衣食到庇护安全,他甚至小时候曾偷偷在对方身上幻像过父亲的感觉。
可今天,却变得是那么地陌生。
陌生得仿佛他不认识了。
风声呼呼,把刚吹开的云层阖上,微微有电光闪烁,照得燕长庭整张脸白惨惨一片。
信息太大太多,颠覆他的想象,颠覆他的人生,哪怕是从他曾经最信任的人嘴里说出,他依然不敢置信。
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沈敖飞身而下,喊他下来,他却倒退了两步。
哔啵两声瓦片滚落,他竟踩碎了七八片厚瓦,瓦筒和瓦片顺着屋顶滚下去,噼里啪啦摔了一个粉身碎骨。
燕长庭是混乱的,沈敖的声音遥远得仿佛在天边,又仿佛耳畔惊雷,轰轰强灌进他的脑海,他此刻脑中轰隆一片,他下意识摇头,他不信:“……不是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和他说这么多做什么?”
一个女声恼道:“还不滚下来?!”
是梁太后。
燕长庭的表现让她怒火陡生,这是个什么意思?不相信?还是舍不得魏氏那个贱婢?!
她声音尖锐刺耳,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是她恼怒之下,一步踏出了树梢的阴影之下。
燕长庭霍地看清了她的脸。
他呼吸瞬间一窒!
并不是梁太后的模样和他有多相像,实际两人一点都不像,可是这张脸一出现,配合这个尖锐刺耳的声音,如果一个机括,瞬间就捣动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燕长庭有很多刻意遗忘的记忆。
小孩受过的心理创伤,出于自我保护的机制,人会自动刻意将某些经历遗忘。
就好像燕长庭。
在进入卫国公府之前那些事情,那些煎熬又虐待的岁月,他很多细节都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一些大转折和某些模糊的画面,尤其是在认识了沈箐之后,他忘记得更多。
可这个女声和女人一出现,就犹如一柄钥匙,几乎是马上,一个画面闪过!
——那是他亲手杀了他乳母的那一刻。
鲜血淋漓,胖胖的奶母被剥得干干净净,浑身都是血,没有一点好皮肉,他可以清晰看见她的筋络和跳动的血管,她奄奄一息,蠕动嘴唇,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杀了她吧,求求你的。
哦,是了,除了那个太监总管,地牢里还有一个女人的,这个穿着靛蓝衣裙的女人,她摘下帷帽,已经在冷眼旁观很久,她冷冷道:“杀了她,这般软弱无能,要你何用?!”
是了,软弱无能!
这一句软弱无能,伴随了他很久。
小时候他多病,依赖奶母和丫鬟姐姐,就是这道噩梦般的女声恨恨说他“软弱无能”之后,他才开始那长达几年的噩梦般的生活。
他被迫亲手杀了他的乳母和丫鬟,被迫杀了亲手养大的小鸡小兔,被关起来,一次一次,去变得“刚毅坚强”!
这个女声,经常出现,每次出现后,他的遭遇总会更加凄惨。
反射性的,燕长庭手颤抖起来了。
他不可置信,盯着那个女人。
那张苍老的面庞,和一闪而过的那个中年女人刹那重合在一起,他瞬间想起了所有!
梁太后一见他这个样子,就恼了,“我就说,那个懦弱无能的女人焉有好的?!”
说起小儿媳,她就一腔恼恨,只可惜她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儿子娶了那个出身不显官位又低本人还怯懦软弱的房氏。
她想起就恨得要吐血,同是儿孙,他岂敢,他岂能!!!
虞姬一个养得大些的儿子,赐婚的是楚国公嫡女;魏氏那边,不管是宏文太子还是她的次子,妻室皆是万里挑一!
只有她儿子,只有她儿子,配了个寒族旁支女!而这房氏,照顾丈夫不行,小小一个风寒,竟让她儿子客死异乡!
生出来的孙子,还十足十像她!!
没错,其实燕长庭小时候的遭遇,并不是偶然,更不是太监总管自作主张,最多后者就添盐加醋而已。一切的一切,全因为梁太后痛恨他的软弱无能,动不动就像他母亲那样哭泣落泪。
很灿漫的一个小男孩,看到小鸟掉在地上会心疼,摔跤会眼泪汪汪,要人吹要人哄才高兴。
落在第一次成功出宫的梁太后眼里,她恨道:“这般软弱,有什么用?能当什么大任?!”
于是才有了后续的一连串“意志锻炼”。
结果,梁太后还是比较满意的。
她瞥了他一眼:“要是当年任他下去,也不知成了什么样?”
沈敖皱了皱眉:“好了。”
“别再说了。”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这一点,沈敖其实不大认同的,但他不能成天脱身去远郊,有些事情动手之后,只会更加谨慎,君不密失臣,臣不密失身,他只会比以前更加谨慎,轻易不再接触燕长庭那边。
梁太后每次偷出宫,都是他的心腹安排并送去的。
两人争执多次,拗不过梁太后,直到几年后,燕长庭反杀太监总管,他直接把孩子接进自己府里了。
燕长庭怔怔盯着梁太后,尘封的记忆,血腥的画面,一桢桢迅速翻过。
耳边是这两人在说话,他手足冰凉,不可抑制地战栗。
——突然之间,不需要多说。
五雷轰顶!
他从小知道的身世竟是假的!
他以为的血海深仇其实不是他的血海深仇!
他的父不是他的父,他的母不是他的母,魏太妃也不是他的祖母,他们其实另有其人?!
——甚至,他从小经历的,影响他一生的血腥一切,都是人为的。
甚至是他的亲祖母的亲自安排的!!
梁太后倏地擡眼看他:“如今总算有个男人样了,杀了魏太妃!马上回去,听见了没?!”
这个尖锐的女声,和记忆中重合在一起,他杀了乳母之后,对方满意的笑脸。
那轻笑声变得尖锐,在他脑海里无限拉长,和此刻梁太后又几分扭曲的凌厉面庞结合在一起,燕长庭眼前发黑,目眩神晕,他用手扶着鸱吻,才不至于摔倒下地。
“……呵,呵呵。”
他哈哈笑了起来,他感到荒谬,仿佛一部戏剧,滑稽得不可思议!眼前熟悉的师父,还有陌生的梁太后,或许他们都各有各的原因和苦楚,可这并不是把他置于这个境地愚弄的理由。
他们做之前,有问过他愿意吗?
他一点一滴接受了魏太妃,将她视之为亲祖母,你们说剥就剥,他是个人你们知道吗?!
脑子嗡鸣,钝钝的痛,眼前甚至蒙上一层薄红。
“你们做梦,你们做梦!!”
“你们做梦!!!”
他嘶喊出声!!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瓢泼大雨陡然浇下。
他这一生,不,两生,就仿佛一个笑话。
他的阴郁尖锐和离群孤孑全部都不是偶然。
胸腔仿佛炸裂一样的生痛,燕长庭霍地掉头,迎着暴雨,掉头冲了出去。
……
天明。
燕长庭独自坐在帅帐之后。
大打一场,他不管不顾,狂奔回营。
他尤自带一丝侥幸,可命人私下查探之后,都是真的。
——魏太妃确实要置他于死地。
燕长庭呵呵笑着,他的心,冷然一片。
直到听见马蹄声,是沈箐。
沈箐来了,他才从呆坐的状态中醒过来。
燕长庭下意识按住胸口的暗袋,把那枚小铜钱抓出来,紧紧捏在手心。
沈箐终于找到他人了!
“燕长庭!”
她恼道。
沈箐一把撩起帐帘,她真被他气得有些急了,那天燕长庭直接抢了小铜钱,掉头就走,并且一直避着她不见,可把她急坏了。
燕长庭慢慢站了起来,他一身黑衣甚至有些干了,灵蛇剑放在案上。
他怔怔看着她。
燕长庭有些异常,但帐内没有点灯,看不大清,要是平时,沈箐大约也能察觉的,但她实在生气,小铜钱对她太重要了,而燕长庭抢她东西还一直避而不见长达半月,她实在恼得很了。
“还我。”
她伸手,“不然我不理你了!”
燕长庭看着她,他看得出来,沈箐是真恼火了,他死死抓着那枚铜钱,半晌说不出话。
最后被沈箐发现了,“哼”,她横了他一眼,把手伸到他紧攒的拳头边。
要是平时,燕长庭肯定死活不放的,他宁愿抓到死。可今天,他怔怔松手,盯了那枚铜钱良久,将它放回沈箐手心。
他忽然问:“你要回去,不要我了吗?”
沈箐一悚,突兀擡头看他。
“……你说什么呀?”
她刚碰到他手,发现很冰,他肯还小铜钱就好,她心里一松,立马就关注起其他了。
然而不等她问,先被燕长庭吓了一大跳。
燕长庭怔怔的,目泛泪光:“就像你小时候来的那样吗?”
说走就走,不留一点痕迹吗?
沈箐:“???”
沈箐:“!!!”
沈箐被他吓尿了,她直接将什么手冰不冰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大吃一惊,死死瞪着他。
燕长庭落泪:“……我知道,你不是她。”
不是沈三娘。
燕长庭来的第一天,就见过沈三娘,那小女孩站在沈祖父脚边,抿着唇看他,一脸戒备和不喜。
眼里那种厌恶和排斥,燕长庭很清晰感觉得到。
那时候的他,像狼崽,格外敏感。
可第二次,小姑娘就仿佛换了一个人,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活泼又机灵,唇角永远带着笑,对他的喜爱之情,洋溢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
“她很不喜欢我。”
从第一个眼神,他就知道了。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她不是她。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沈箐是沈箐,独一无二,独属他的沈箐。
“你的弟弟,也和我一样吗?”
他慢慢地伸手,轻轻抚摸眼角那颗小小的美人痣。
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他盯着那枚铜钱,又擡头看她,那双凤眸流露出一种从来未有过的哀戚。
这个就是媒介对不对?
他是那样的聪敏,一点痕迹,刹那就让他把一切都串联起来了,只是这些年,他未曾想过她竟然还能回去!
沈箐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你,你……”
她真的从来没想过,从来没想过啊!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只能二选一,你选我还是他?”
燕长庭仰头,他感到绝望,这一刻,身世是假的,祖母不是祖母,魏太妃要杀他。
杀就杀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笑话。
一切的一切,索然无味,他的心空荡荡的,对魏氏,对青山军,甚至战场盟军大战天下都不再留恋。
只有沈箐。
他只有沈箐了。
如果沈箐也不要他,那他就不活了。
那就让魏太妃杀了他吧!
作者有话说:
燕崽只剩箐箐了,他这是准备以实际行动逼迫箐箐二选一
孤注一掷!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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