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林栀就活得相当抑压,成绩一落千丈,失眠、焦虑,夜深人静总克制不住地哭。
他逼自己忽略痛苦,尽快好起来,全是为了钱亦玫。
他永远记得钱亦玫抱着他哭喊:“栀栀,妈妈只剩下你了,以后就我们两个人了。”
那时候的钱亦玫瘦得只剩下一具骨架。她跟爸爸感情很好,每年还会请人来照顾他几天,只为了跟爸爸到世界各地旅行,过两人世界。
因为这句话,十二岁的林栀咬牙站了起来,想成为接替父亲的支柱。
四年后,母亲再婚,对方有个小林栀半岁的女儿。
为了让重新架构的家庭免于风雨,钱亦玫不断耳提面命,要他礼让妹妹,不要跟她起冲突,就像当年抱着他说“妈妈只剩下你”一样。
那一瞬间,他仿佛失去了妈妈,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
心病未愈,又添新伤,林栀像回到了父亲刚走的那段时间,可惜他已经没有伤心的权利,因为他长大了。
因为长大了,可以承受伤害了,所有的示弱只会让人厌烦,认为他不够成熟,不够坚强,不像个男孩子。
他想去找爸爸。
一旦浮起这个念头,它便无处不在。有时候林栀太难受,快要撑不下去了,就会听见爸爸在他耳边说:“花花,来爸爸这里。”
爸爸最喜欢喊他花花,看他生气跺脚。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听不见爸爸喊他花花,却为了假装爸爸没有离开,而放任自己沉溺在幻觉里,好几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高处,随时都有可能粉身碎骨也无法自拔。
“同学,你东西掉了!”
林栀瞬间回神,下意识往脚边看,就在他低头的同时,突然有股强大的力量将他往后拖,他就这样倒进某个人的胸膛里。
抬头一看,那个人的轮廓就被他身后的阳光霸道地刻进了林栀的心上。
“你不知道花圃是不能踩上去的吗?万一掉下去,死了就算了,万一没死呢?万一砸到人呢?”
林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连串的问题连击到僵化了,顶了张呆滞的脸,傻傻地看着将他拉下花圃的人。
他好像会发光。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事,但不管做什么决定,至少给自己后悔的机会,半路能回头的。”那人扶正林栀,拍拍他的肩膀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栀知道这个人,他叫徐耕睿,两人同校不同班。
徐耕睿是第三类组,全学年第一名,长得又高又帅,每次段考颁奖都是第一个上台, 几乎每班都有暗恋他的女同学。他报名的运动会项目,观众多到选手无法进场,老师们还戏称徐耕睿是现代秦始皇,靠一己之力在学校内创建了人肉长城。
就是因为徐耕睿各方面都很出色,每天都有老师、同学在讨论这位风云人物,林栀身为边缘人仍对他的事迹如数家珍,今天才能一眼就认出了他。
从那一刻起,林栀很难不把目光放在徐耕睿身上。
所谓喜欢,不过就是某天风和日丽,你刚好穿了我喜欢的白上衣,阳光洒下来,点亮了你的笑容。徐耕睿全部都有,还救了他一命。
林栀没想过跳楼,却坚持把徐耕睿当成救命恩人,任性地将他当成依靠,开始留意起同学们的讨论,明明不想让人注意到他,却为了多看徐耕睿一眼,离徐耕睿近一点,揽了好多他根本不想做的公务,成为老师鞍前马后的道具。
渐渐地,林栀听不见爸爸的声音了,徐耕睿反而成为了他活下去的动力。为了追赶他跟徐耕睿的距离,林栀开始念书,痛苦但努力地啃着生涩的知识,然而徐耕睿却不记得他了。
林栀很难过,但是看着在学校里发光发热的徐耕睿,又让他觉得很幸福、很开心。
为了这点小小的幸福,林栀在手腕纹了代表美好的喜鹊,纪念他与徐耕睿的相遇,后来到了欧洲才知道,喜鹊在西方寓意很负面。
强摘的果子不甜,强求的姻缘不圆,更何况他跟徐耕睿两个男的,背着人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原本就是偷来的。
他是一个小偷,还是一个不敢明述喜欢的胆小鬼。
林栀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哭了。
他怔怔地坐在床边,颓靡的像朵枯萎的花,毫无生气。这几年已经很少梦见徐耕睿了,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就梦见他真不是件好事。想想自己一身伤、一身病,要吃的药不知凡几,为了他的肾脏着想,实在不想加一门身心科。
不然再睡一会儿吧。
林栀才卷过被子要睡回笼觉,非常会抓时间的钱亦玫便一连传了好几则讯息过来。
现在林栀不敢轻忽钱亦玫的消息,就怕晚了几分钟回复,钱亦玫已经脑补他成了具四分五裂的尸体。
“吱吱,你看喜欢哪间房,等下妈妈接你吃午餐,我们再到现场去看。”钱亦玫传了好几组房子的照片,有公寓、华厦、大楼跟透天厝,项目非常齐全。
要不是林栀知道家中产业没有涉足房市这一块,还以为他妈转行房屋中介,随便一洒都是让人看花眼的产品。
不过林栀最在意的是喊他栀栀就算了,还懒得选字!
遗传是很可怕的东西,就像现在他懒得跟钱亦玫争辩一样。
“栀栀,刚才妈妈打太快了没有注意。”钱亦玫见儿子已读不回,自省出了原因,连忙更正称呼。“这些房子都按照你的需求,离医院近,吃的又多,还有夜市,走路三分钟内都有City Bike借用站。不过妈妈还是觉得买辆车最干脆,等下一起去看?”
然后丢来好几辆车的规格连结,显然有备而来。
“买车就不用了。房子我再看一下。”林栀点开语音输入。好险他长大了,不然真的会被砸成纨绔子弟,或是一条妈宝米虫。
跟钱亦玫约定好碰面的时间,林栀那一点睡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认命起床整理,洗脸、刷牙、上保养品,脸、脖子、手跟脚都没放过,俨然是个精致Boy的路线,然后再把昨晚盖过的棉被摊平,枕头摆好。
即便是饭店的床都要整整齐齐,林栀有这奇妙的习惯全受老师大力培养。他说身为艺术家,本身就要活得像艺术品。
一开始林栀深信不疑,奉为圭臬,久了接触的人多了,才知道不是每个艺术家都有这种思维,纯粹是个人癖好,但林栀还是保留了这些习惯。
坚持做一些事,才会有活着的感觉。
林栀打开衣柜,翻看着他昨天晚上不辞辛劳,一件一件挂上的衣服,还因为衣架不够请柜台再拿过来。
搭配衣服从来不曾难倒林栀,通常三、五分钟就能选好出门的装扮,然而想起昨晚遇见很像徐耕睿的人,忽然觉得这些所费不赀的衣物都不能好好地保护他,忍不住就把手搭上了最里面的战袍。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与徐耕睿重逢时的画面,不是狂喜,就是痛苦,从来没有一幕是转身逃跑。当年为了追赶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奋不顾身,不要脸也不要命,如今连一点点可能都承受不住,不过好的、坏的,只要跟徐耕睿有关,都让他喘不过气。
他在害怕,甚至怕到他不敢抽丝剥茧,仔仔细细地挖出来深究一番。
不过穿到战袍似乎太小题大作了,加上钱女士没见过,现在不宜过度挑动她神经,各方各面分析完毕之后,林栀只好缩回放在战袍上的手,挑了件看似中规中矩,却有很多小心思的衣服。
这件衣服近看像几何纹图,墨蓝带白,远看其实是朵盛开的栀子花。这是他无意见发现的小众品牌,以栀子花为主题的设计。
钱亦玫来饭店接林栀时,他已经在楼下的咖啡厅喝掉半杯咖啡,吃了两块小蛋糕。
因为作息跟工作压力交互影响,林栀有相当严重的胃病,跟他相熟的人帮他点餐时总会特别留意,请店家不放刺激性的调味或食材,而咖啡、甜点则是能不碰就不碰的东西。
忍住,不能骂孩子。
钱亦玫勉强扬起嘴角,咬字有点用力地说:“栀栀怎么不等妈妈带你吃饭呢?”
林栀抿著蛋糕叉子,无辜地睁着眼睛,看了看桌上的食物,顿悟了。“我帮你点一杯吧,拿铁好吗?这里的千层派还不错,你要原味的还是栗子的?”
“……都可以。”钱亦玫实在不忍拒绝林栀,拢了拢头发坐到他正对面的位置,看他到柜台为她点餐,怒气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慢慢来吧,至少儿子回来了,她开车不到半小时就能看见人。
母子俩在咖啡厅里待了大约半小时,边吃边选房子,决定了其中三间,约了中介,风风火火地看起了现场。
林栀讨厌爬楼梯,所以选定的物件都是电梯大厦,加上他是拎包入住,附装潢更是首选。
“这里视野很好,周遭没有大型建筑遮避,采光、通风都不错。白天不用开灯,也没有西晒问题。每间房间包括卫浴都有开窗。”中介进门前就开始介绍,优点如数家珍。“在设计的时候也避开了基本的风水问题,所以我们开门不见灶,不见餐桌,厨房不包厕,床头不靠厕所墙面。”
钱亦玫看得相当仔细,连建材、品牌都问得非常清楚,相比之下,真正要入住的林栀就显得意兴阑珊,怔怔地看着窗户景色。
中介忽然来到他身边,发现林栀的目光就放在底下的豪宅,兴奋地跟他解释:“那栋房子很漂亮吧?也是我经手的,买家是名医生。这里的住户包括邻居大部分都是高学历的人。”
林栀的注意力倒不在身份上。“他院子里的鸡蛋花……是原本就有的吗?”
“鸡蛋花?”中介过了两秒才联想成功。“你说缅栀吗?原本是种龙柏,他搬进去前才改种缅栀,就连前院、后院、二楼主卧外面的露台都好几株白栀子。”
“……他不觉得香到发臭吗?”林栀喃喃地问了句。
“怎么会?他超喜欢栀子花,好几件衣服上面都有栀子花,我看好几次了。”中介似乎跟对方还有些交情,吐槽起来的熟悉样不像对陌生人。
“喜欢栀子花吗?”林栀听完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栀──儿子,你不来看看格局怎么样吗?”钱亦玫站在不远处喊著,如果林栀不满意,还得走下一家呢。
岂知林栀慢吞吞地转过身,当场拍板定案。“不用看了,就这间吧。”
一旦独处有了不好的念头,想想旁边有喜欢栀子花的人,他会开心许多。
找个能活下去的地方,对现在的林栀来说,比找个好住的地方重要。当然这跟懒得再跑其他地方看房子也有那么点关系。
“栀栀,累吗?要不我们看完医生,明天再去换证件?”钱亦玫担心林栀的身体撑不住,即便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站着不动。
“不了,一口气处理完吧,拖越久越不想动。”他不想被俗务缠身太久,而且他证件用的还是国中时期的照片,想到等下还要拿这张健保卡挂号就觉得想死,巴不得下一秒就能换新。
到了医院,由于林栀是现场挂号,看诊号码排得非常后面,钱亦玫在候诊区坐不住,到楼下星巴克、超商晃过两轮了,还没轮到林栀。
“医生是睡着了吗?”钱亦玫第二次上楼发现看诊进度并没有前进多少,气呼呼地坐了下来,反观旁边的林栀气定神闲,跟刚坐下没两样。
“医生看诊很快了。”林栀翻阅著从超商买来的杂志,腿上还有两份报纸。“你嫌无聊可以先回去,等下看完我坐计程车回饭店就好。”
“晚上不跟妈妈吃饭吗?”钱亦玫恨不得包下儿子二十四小时的时间。
“不了,晚上我想独处。”林栀直白地拒绝了钱亦玫。“妈妈能体谅我吧?”
“当、当然。不过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打电话给妈妈,晚上肚子饿了想吃宵夜,不管几点妈妈都可以帮你外送。”本来还有些失落的钱亦玫听到最后一句话,都快长翅膀飞起来了,还想干掉吴柏易跟夫胖达。
林栀但笑不语,挪脚时报纸不慎滑落,弯身捡拾的空档,正好听进了两名路过的护理师对话。
“你知道吗?后天外三的邱医师门诊找了徐医生代诊耶。”
“徐医师?徐耕睿吗?跟诊的人是谁呀?”
后面林栀就没听清楚了。
徐耕睿……会是那个徐耕睿吗?
林栀觉得不可能,又忍不住希望是同一个徐耕睿,而非同名同姓的路人甲,可他又害怕是他想的那个徐耕睿,矛盾的心情打成了千千结,梗在心口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栀栀,你还好吗?是不是腰痛?”钱亦玫见他弯下腰却迟迟没上来,担心他是不是不舒服,神色着急的很。
“没事,只是突然想到没收到老师的讯息,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林栀随口编造了个理由圆了过去,坐直后继续翻阅杂志,却什么都看不入眼,满心只有徐耕睿。
其实,只要他勇敢一点,大步跨出去,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