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放学到晚自习中间,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很多留下来晚自习的学生,都会趁这时候打几场篮球,徐耕睿就是其中一员,而且是最闪耀的北极星。
“徐耕睿,加油!徐耕睿加油!”
徐耕睿带球上篮,一举得分,结束这一回合,场边爆出的尖叫声仿佛连地都震动了,就他跟队友击掌的瞬间,也引来第二波高cháo。
“你的迷妹真可怕。”队友掏了掏耳朵,一半羡慕一半玩笑。
只要有徐耕睿下场,场边就会围着一大堆女孩子,还有学妹放学后舍不得走,背著书包大喊徐耕睿的名字,为他加油。
当然,少不了送水的名场面,不少人手边拿着瓶装水想给徐耕睿,由于人数太多,没有人敢顶着压力走到徐耕睿面前来,纷纷伸长了手,像选妃一般等候徐皇上翻牌。
不过徐耕睿从来没有自任何人手中接过一瓶水,倒是他的队友趁机拿了好几次福利。
“欸。”队友肘撞徐耕睿,示意他看向场边。“那朵栀子花也来球场耶,要不要我们兄弟一起虐他一顿?”
“不用了,在球场上虐他没成就感。”徐耕睿笑了下,抹了下眉毛,抽走挂在篮球架下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离开球场,顺势带走不少观众。
林栀就站在不远处,一个人,手里拿着瓶装水,看见徐耕睿传递过来的暗号,低下了头。
手抹眉毛,代表徐耕睿今晚要他过去。
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号,只有他们彼此才能靠近的距离,他能躺在徐耕睿的床上,不着寸缕地与他碰撞。
林栀开心、期待,却也活在无法明说的痛苦里,像在砂砾中挑着花生末补充能量,明知不对,还是拼命往嘴里送,咬到石头也舍不得吐出来。
他可以躺到徐耕睿的床上,却无法将手中的水递给他。
性别是一大阻拦,徐耕睿的态度更是一道难关。学校里,谁不知道徐耕睿讨厌林栀?嫌他名字娘,栀子花味道难闻。
为了不让别人撞破他们的关系,徐耕睿利用舆论把他推到对立面,就算本人没发话,身边的人也会帮忙出手将他隔开,他根本无法在众人面前走近徐耕睿。
这份单箭头的爱让林栀无数次地幻想,如果他是个女孩子该有多好?
林栀默默地走到办公室,向老师请假晚自习。大考将近,徐耕睿压力可能大了起来,找他的次数明显变得密集,一周频率两到三次,老师从一开始不赞同他请假,会刨根究底问原因,到现在已经习惯,平静地点头放行。
不是老师放弃他,是他为了留住徐耕睿,努力提高成绩,稳定表现,某方面来说,徐耕睿也算把他变成了更好的人。
爱一个人,总会用各种角度美化对方,即便知道自己所做所为,在别人眼里除了自我感动以外就是贱,也义无反顾。
林栀觉得自己早晚会疯。
换下校服,戴上帽子,林栀来到跟徐耕睿约定好的地方,等他开车过来接人。
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徐耕睿一反常态,居然没直接带他回公寓,开到了条陌生又平凡的小路,停好车,径自走进了巷子里。
林栀不知道他要干嘛,乖乖地坐在车上等,直到车窗传来敲击声,徐耕睿站在车门外,不悦地看着他。
“怎么了?”车已经熄火,没办法摇下车窗,林栀只好打开车门,透过一小条缝问他。
“下车。”徐耕睿一脸嫌弃,看他的眼神像在看智障一样。
林栀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能乖乖地跟着他走,不敢与他并肩,也不敢跟他走得太近。然而跟在徐耕睿身后,偷偷踩着他的影子,也让林栀为了这点不为人知的小确幸笑开了嘴。
“老板,两碗馄饨面。”
徐耕睿点餐的声音打断了林栀造梦,影子离开了视线,林栀才抬起头来打量眼前的景物,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不是幻觉。
这是一间小面馆,乌瓦砖墙水泥地,好像以前农家停牛车的仓库,不晓得是仿照建筑,还是以前留下来的老房子,一旁的阿勃勒跟凤凰木正植花期,一金一红,随风摇曳生姿,黄昏斜照的阳光落下来,美不胜收。
面馆空间不大,内用的位置只能摆在门外,为了不让花瓣飞进碗里,店家在每一桌都架了灰布大伞。徐耕睿挑了个位置坐,林栀也在赞叹中占了张椅子。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林栀实在好奇,因为所有的配置,甚至是情怀,都与徐耕睿沾不上边。
徐耕睿嗤了声,挑衅地说:“多跷几次课就知道了。”
“你都乖乖请假,算跷课吗?”林栀利用职务方便,看得到徐耕睿请假记录。
然而这一回嘴,差点被徐耕睿踹下椅子。“不会讲话就闭嘴。”
“同学,我椅子比面贵喔。”送面过来的是一位中年妇女,微胖,笑起来很和蔼,眼睛像下弦月似的。“难得看你带人来,送你一小盘卤菜。”
“谢谢。”徐耕睿微笑答谢,跟对林栀的态度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栀不知道该哭还该笑,徐耕睿恶劣的那一面只有他看得到。
或许是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了,仿佛做梦似的,虚假得让人害怕,林栀看了眼冒着热气的馄饨面,再抬头看了眼大快朵颐的徐耕睿,最终不想装傻的他鼓起勇气问:“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徐耕睿吃面的动作顿了下,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林栀没有追着不放,因为他早已习惯,抛出的问题,十个有回答两个就够他开心一个礼拜了。
隔壁桌是一对大学生情侣,举止亲密,恨不得坐在同张椅子上吃面,吃个两口就拿着数码相机贴脸自拍,不断变换角度想让后面盛开的阿勃勒跟凤凰花入镜。
林栀看得一脸羡慕,如果他是女的该有多好?
能跟徐耕睿坐得近一点,能跟徐耕睿自拍。
他们到现在还没有一张合照。
从那天起,林栀像有了心魔,每天都会幻想如果他变成女孩子,他能跟徐耕睿发展出什么故事来,起承转合不见得相同,但最后都是让人愉悦的Happy Ending。
林栀觉得自己就算没疯,也在发疯的路上。他偷偷穿起女装,想让这个梦更真实些。
梦里他长发披肩,穿着秀气飘逸的连身洋装,牵着徐耕睿的手走在阳光底下,窃喜地迎接路人艳羡的眼神。不仅得到徐耕睿的喜爱,还有双方家人的祝福。
久而久之,他开始用这种方法逃避现实,只要超出他能承受的压力范围,他就会换上女装,假装自己是受人喜欢的林栀,来催眠自己能获得旁人足裕的宽容。
即便到了今天,他已过而立之年,还得披上挂衣柜最后面的那件战袍,化了淡妆,戴上假发,扮成女孩子到医院确认徐耕睿的身份。
林栀浑浑噩噩地回到饭店,无神地卸妆、洗澡,泡在浴缸里直到皮肤发皱了才微微地回过神来。
就这样了吧,反正活着就行了。
林栀在饭店里住了两周,就搬进了新买的公寓。样品房的好处就是请人里里外外打扫一番,添购家电、生活用品,就可以拎包入住。
新居要请人来走访增添人气,林栀不信这个,但敌不过钱亦玫的强势,任何可能影响她儿子健康跟运势的都不能马虎,所以入住当天,钱亦玫、林孝泰,还有公司几名资深的员工都过来凑热闹了。
一阵群魔乱舞之后,就是无边的寂静。林栀站在窗边,看着在路灯映照下,只剩小部分能见的栀子花,他食指跟大拇指一扣,往内缩一指节还圈得住。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命力了。
他活着不是为了被看见,而是让在意他的人活得OK。
除了复诊、复健,林栀几乎足不出户。为了让老师安心,林栀在家会画图、捏黏土、做模型,然后把构想、草稿、半成品、成品接续地传给老师。因为两人有时差,林栀不能熬夜,早上又难起,很难对得上时间视讯。
葛哈没看到林栀本人的状况,只透过文字了解他的情形,林栀给了他修身养息的感觉,隔三岔五过来的钱亦玫却被儿子吓个半死。
林栀除了不爱出门外,表现都正常,三餐定时定量,时间一到就躺床睡觉,照理说人没养白起码变胖,林栀却越来越瘦,也没什么血色。
刚搬回来的林栀虽然虚弱,还有一小簇火光,现在全熄了。
难道真的要把人绑进身心科?
钱亦玫数着林栀正在服用的药物,十分挣扎。她跟儿子分开太久了,想关心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只能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靠近。
“栀栀,妈妈买了馄饨面,快来吃,不然面会糊掉。”钱亦玫一来就往厨房里钻,把她带过来的馄饨面跟卤菜倒进碗盘里。
林栀慢悠悠地从工作间晃了出来。他在法国待了很久,已经养成习惯,离开房间就会穿上外出服,把自己打理的整整齐齐。
就是这份整齐,让钱亦玫清楚地感觉到他的颓然、无力,对什么都没兴趣,做什么都是为了交差,仿佛活得只剩一副骨架。
“来,快吃。”钱亦玫把面端到林栀面前,感慨地诉说着回忆。“还记得你高中时,有一段时间很喜欢吃馄饨面,还指定要吃巷子里那间农舍的馄饨面,可惜那家店收起来了,不然妈妈今天就买那家的馄饨面给你吃。”
林栀举筷子的手一顿,抬起头问:“收起来了?”
“对呀,收了好几年了。”钱亦玫见他好奇,难得的反应让她有了一丝希望,坐到儿子旁边,淘淘不绝地讲了起来。“我以为是他们赚钱了,搬去其他地方,不然夏天没冷气,谁要去吃面呀?后来才听人家说老板生病了,癌症,她的小孩也不接,才把店收起来。”
林栀怔忡了好一会儿,才问:“树还在吗?”
“树?什么树?”这不在钱亦玫关注的范围内,无法解答。
“没关系,我下午去看看。”林栀卷了一筷子面,不烫嘴了才吃进去,吃得心不在焉,但眼眸里隐隐约约有了光。
老母亲钱亦玫非常欣慰,毛遂自荐。“好,我载你去。”
“不用了,你忙吧。我还想去美术社买点东西,没那么快回来。”林栀吃了半碗面,筷子就停下来了。“如果时间可以,我还想去美术馆走走。”
“好,记得不要太累,觉得不舒服就回家,不要硬撑,然后打电话给妈妈,知道吗?”钱亦玫殷殷嘱咐,比对待未成年的林栀还要仔细小心。
林栀不是没有感慨过,如果他曾经得到足够的关爱,是否就不会因为追爱,把自己跌得遍体鳞伤?
不过这些想法都是多余的,林栀从来不提,因为已经发生的事都是必然的结果,除了怨恨也制造不出好东西来,他感受得到钱亦玫的痛苦、自责,还有想弥补的心,又何必让人痛苦,拿言语伤害她?
时隔多年,林栀记不太清楚路怎么走,计程车司机绕了好几个巷弄才找到正确的位置。农舍成了废墟,屋顶坍塌一半,水泥地冒出了一簇又一簇的杂草,一旁的阿勃勒跟凤凤木比起当年却粗壮许多。
阿勃勒整棵金灿灿,凤凤木也红了头。
林栀在树下站了好久,想起了徐耕睿带他过来的那一次,心里沉淀淀的,等刮过一阵轻风才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白云晴空,金花火树。
想起老师前几天抱怨他很久没更新社群网站,每次出席公开场合老是被追着问他去哪里,林栀就把这张照片传了上去,配文“L'Amour ne s'impose pas: il se donne, se reçoit.”。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待不到五分钟就可以离开的场景,在他心头盘踞了十多年,人真是自虐的生物。
“林栀!”
林栀才刚收起手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有人在身后喊他,一股寒意从他脚心窜了上来,凝成冰柱,生生地把他的双脚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能动,不代表后面那个人不能动,几个眨眼的工夫,林栀就查觉到有人从后面扑了上来,熊抱住他,温热厚实的胸膛毫无缝隙地贴合他的背心。
“林栀、林栀!真的是你?天啊,真的是你!”
身后的人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激动的像个傻子,然而胃部传来的疼痛却让这道急切的声音越来越远,林栀痛到视线都模糊了,痛苦地哼了出声。
“林栀?你怎么了?林栀?林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