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耕睿已经许久不曾这般慌张，六神无主，甚至不敢开车，急急忙忙地把林栀抱到巷子口，拦了辆计程车，要司机飞速开往他服务的医院。
林栀腹痛剧烈，不仅站不直，还走不了路。徐耕睿请保全把担架推出来，将林栀抱到担架上，推进急诊室。
身为急诊室一匹老马，徐耕睿如入无人之境，先帮林栀给药止痛，做基础诊断，再安排抽血、X光跟超音波。
“徐医师，穿上吧。”一名护理师拿着白袍给徐耕睿，这时徐耕睿才发现急诊室里有不少人在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好奇、质疑，连微愠的人都有。
“谢谢。”徐耕睿披上白袍，弯腰询问已经换到病床上的林栀，为他拨去黏在额头上的湿发，用掌心抚去他的汗。“现在怎么样？还很痛吗？能不能指出具体疼痛的位置？”
林栀痛到脸色发白，浏海都被冷汗浸湿，汇集成一小束一小束的，不过相比突发时的剧痛好了不少，至少脑子能运作了。
不过看到徐耕睿的脸，就算脑子能运作又有什么用？连一加一他都算不出答案来。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耕睿，尤其他在决定放弃这段单向感情后，更是无解，更别说还有好几处奇怪的地方。
为什么徐耕睿会到面摊那里？他不知道面摊已经收了吗？喊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高兴，似乎还压抑著激动，看见他痛到站不稳又非常紧张，一路上不断催促司机，还一直哄他，要他忍忍，现在还温柔地询问他的状况，为他擦汗。
为什么？
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徐耕睿会做的事。
就算岁月更迭，经历的事多了，成长了，也不可能长成这样。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徐耕睿重逢的画面，然而画面里全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他不敢预设徐耕睿见到他的反应，因为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视他为人生污点，不愿与他再有交集，二是彻彻底底忘了他。
徐耕睿的反应全然超出了他理解范围，让他好混乱。
就算决定放弃这段单向感情，不代表他不爱徐耕睿了。就算爱会消失，那也不是现在。
因为当爱变成习惯，要戒掉真的非常难，因为它已经融入了你的骨血。不是老去，就是得抽筋剔骨，放血一轮才有办法割舍掉。
他尚未老去，徐耕睿也还在他心里牢牢盘踞著，这次无预警重逢对林栀来说，无疑是命中劫数，可他想逃，又舍不得逃。
他该用什么态度跟徐耕睿相处？他们的关系连说一句“好久不见”都觉得矫情，好在此时护理师来通知徐耕睿可以使用X光室，
“别紧张，形容不出来没关系。等下护理师会推去你照X光，我在这里等你，别怕。”徐耕睿跟林栀拿了健保卡补办挂号，又因为放心不下跟到X光室外，等林栀被推了进去才离开。
徐耕睿在医院算小有名气，没跟他共事过的人多多少少也听过他的名字，随行林栀的护理师刚好跟徐耕睿值班过，见识过他待人接物的方式，理智、礼貌，但有距离，如此慌乱还是头一遭。
她不免打趣。“你跟徐医师感情真好，我还没见过他这么紧张的样子。”
林栀不敢相信，只能微笑以对。
在急诊室的徐耕睿得知林栀近期有就诊记录，利用职务方便将他的病历调了出来，飞快地浏览一遍，越看越心惊，脸色黑沉如雷云。
为了让儿子回台湾生活而无后顾之忧，钱亦玫申请了国外的电子病历，还请专人翻成中文，在陪林栀就诊的第一天就把所有资料都交给了主治医师，因此林栀山难重创的伤势、给药记录、治疗方法、复健程度资料一览无遗，还有慢性胃炎、溃疡、肝炎、失眠等疾病，也曾因为忧郁症就诊。
只是这一年来都没看到林栀，有人问葛哈，葛哈还差点哭了，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
徐耕睿突然想到他在张志齐手机里看到的这句话。林栀发生山难，全身骨折、挫伤，又担心药物混用导致心脏及肾脏负载过度，拉长了治疗过程，一度没有求生意志……
他的林栀差点没了。
徐耕睿双手颤抖，狠狠地抹了把脸，难怪林栀的体重轻得不像话。
他无法想像林栀在那段时间有多痛苦，更恨自己没办法陪他走过那段艰苦的时光。
“徐医师，这是你朋友的抽血报告。”急诊值班医师将数据表拿给徐耕睿，见他神色凄惶，如遭重击，不由得关心问：“你还好吧？是发现什么了吗？”
“没什么。”徐耕睿从他手机抽过数据表，血液分析各项数据都在指标范围内，初步排除了器官发炎的问题，
“放轻松，不要影响你的判断。”值班医师拍拍他的肩膀。“看你刚才紧张的样子，还以为你朋友大出血呢。”
“谢谢。”徐耕睿由衷感谢，除了感谢值班医师的安慰外，还有感谢他放行。
按照医院规定，非值班时间不得进入诊间操作仪器，影响他人工作，徐耕睿将林栀送到急诊室，就该让值班医师与护理师接手，他却坚持亲自诊察治疗，同事们还配合他的任性，给予适当的协助。
纵然事后医院会根据情况影响程度进行惩处，徐耕睿也绝不后悔。
林栀被推回了病床区，为了照超音波，护理师要求他蓄尿，还给他了一杯水。
腹痛情况已经好了很多，林栀已经可以坐起来。他捧著水杯，环视急诊室内情况，有意无意地找著徐耕睿的身影。
负责A区病床的护理师见状，特别绕过来跟他说：“有位奶奶小腿骨折，徐医师在带新的医师上石膏固定，等下他就过来了。”
林栀点点头，无声地笑了，随即低头喝水掩饰无措。
为了维护病人隐私，病床区被围了三面起来，能见度实在不高。林栀盯着出入口，慢慢陷入了难解的思绪中，浑然不知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景色。
“你就是徐医师的朋友？”
林栀这时才发现床边多了一名女医师，审视的眼光仿佛在打量他有没有交好的价值，感觉不算好。
“我是徐医师的同事，我叫谢孟妃。”亮出胸前的名牌后，谢孟妃坐上陪护的椅子，双腿交叠，试探地问：“我听说徐医师送你来急诊时很紧张，还是把你抱进来的。你跟徐医师的关系很好吗？”
林栀是痴，但不是白痴，一下就看出谢孟妃的心思了。他对徐耕睿爱得卑微，伏首称臣，然而在举无轻重的外人面前，他从不低下头颅。
“跟你有关系吗？”林栀冷冷地说。
“我没有恶意，就是好奇，毕竟我以前没见过你。”谢孟妃拢了拢头发，本想挑眼看向林栀，念头一转便放弃了。
她向来对自己的外貌很有自信，熟知最好看角度在哪里，然而在林栀面前，她却不敢过分张扬，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样容易沦为笑话。
“喔？你见徐耕睿什么人？”林栀笑着反问，语气轻柔地丢出锋利的刀。
这几年跟在老师旁边见识过大大小小数以千计的场面，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经过实战训练起来的气度，林栀当然不可能是弱者，态度一端起来，气场立刻换了个样，。
“我没恶意，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谢孟妃只是假装跟徐耕睿关系亲近，连在医院一起喝杯咖啡都没有过，最好见过徐耕睿的朋友，要不是为了探听敌情，谢孟妃怎么可能低声下气。“你是徐医师的好朋友，你一定见过他女朋友，我就好奇她是什么样的人？”
徐耕睿有女朋友？
这事如果不是真的，就是徐耕睿拿来挡莺莺燕燕的借口。他可是在学校里见识过长城的人，也是埋骨长城里的一员，怎能不懂徐皇帝的魅力？
所以说，徐耕睿对谢孟妃没意思。
林栀笑着说：“跟你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什么意思？”谢孟妃脸色沉了下来，讨好的假笑收得一干二净。
“字面上的意思，你不用多想。”林栀不是没脾气，打听消息跟警察问案似的，他来看诊还是做笔录的？“徐耕睿女朋友的类型跟你完全不同。她头发又黑又直，身材高佻、清瘦，气质空灵，不食人间烟火，美得像仙女一样，靠她太近都怕亵渎她。”
“怎么可能有这种人？”谢孟妃危机感大增，直觉林栀在撒谎。“我不相信，你有她的照片吗？”
“你自己跟徐耕睿要，我没事存他女朋友照片干什么？”难不成要他拿小龙女的剧照来凑数？林栀面不改色，继续圆他的谎。“徐耕睿的条件百里挑一，不就是这样的女孩子才配得上他吗？”
“我不相信有这么完美的人，不可能，除非我亲眼看到。”谢孟妃咬死不信。她本来还以为以她的条件能再竞争一下，如果徐耕睿的对象真如林栀所说，她有什么赢面？“你有她的脸书或IG吗？开她的照片给我看。”
“为什么要开我女朋友的照片给你看？”在旁看了一会儿好戏的徐耕睿终于出声，把两人吓得差点岔气。“谢医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听说你朋友挂急诊，就来关心一下。我只是好心。”谢孟妃站了起来，紧张到手脚不知道摆哪里好。
“多谢关心，不过我朋友不认识你，请不要来打扰他。”徐耕睿冷漠地划出与谢孟妃的距离，对林栀却是嘘寒问暖，关心备至。“现在要照超音波了，腹部还会很痛吗？”
“好、好多了。”林栀偷偷在徐耕睿背后挖了个大坑，没想到被正主发现，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徐耕睿，心虚到不敢抬头，无助地抠着手指，超想原地蒸发。
徐耕睿的心都快化了，只觉得林栀可爱到不行。
以前林栀思绪重，阴沉不爱说话，独来独往，在学校人缘并不好，加上他刻意避嫌，对林栀百般挑剔，排斥他的人就更多了，自然没有人注意到林栀无意间流露出的可爱模样。
他很容易陷入自己的世界，忽然对个东西傻乎乎地发呆。羡慕长得特别高的人，几次跟高出他半颗头的人擦身而过都会回头多看几眼，目光全是艳羡。
还有他喜欢会运动的人，在球场旁边看球时的眼神特别亮，亮到徐耕睿都想脱衣服把他罩住，不让他看别人。
以前他情商低，对感情一窍不通，不知道是占有欲在作祟，醋到全身都发酸了还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心意，反而是靠着野性的直觉上场打球，把林栀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他身上。
现在林栀化茧成蝶，一举一动都有说不出来的美感，好几个相熟的护理师都跟他夸赞林栀好看，皮肤白晰，气质又好，他不再是唯一知道宝藏的人，徐耕睿难免不平衡。
财不露白，他又不能把林栀藏起来，更不能用以前的方法把林栀圈在自己身边。徐耕睿脑中过了几百种策略，最后归纳出来的追妻战略是──把脸撕下来，缠在林栀身边。
他可以感受到林栀对他还有感觉，会偷看他，他一靠近会紧张，但是会刻意疏远他。徐耕睿知道这是他自己造就的历史遗留问题，反正林栀在他这里失去的，他现在已经有能力加倍补偿，甚至无限量供应了。
林栀的超音波是徐耕睿亲手负责的，明明两人已经坦诚相见过了，要在他面前掀肚皮，林栀还是很不好意思，而且他身体……很多疤。
他已经从里坏到外了，徐耕睿怎么可能喜欢他？
虽然他凭空帮徐耕睿捏造了个女朋友来搪塞谢孟妃，又何尝不是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只有如此完美的人能配得上徐耕睿吗？
他不过是一具拼凑起来的坏娃娃。
看病历已经够触目惊心，实际看到林栀的伤疤，徐耕睿才知道心痛还有更深的层次，伴随着呼吸，一抽一抽地疼。
他怕林栀在意，不敢多看，也不敢问，只在收起仪器，抽了卫生纸给林栀时，状似无意地抚了他侧腹突起肉疤，吓得林栀差点从床上蹦下来。
谢孟妃早就被气走了，徐耕睿跟林栀没人分一点眼神给她，旁边投注来的目光不管善恶，她都觉得是在嘲笑她，冲冲地来，冲冲地走，越走越觉得不甘心。
徐耕睿满心满眼只有林栀，偶尔分出手帮忙急诊室的业务，在所有检查结果都出来，排除种种原因，仍然找不出林栀剧烈腹痛的源头，那么最不可能的因素八成就是他们在找的结果。
心因性腹痛。
因为林栀见到了他。
徐耕睿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对不起林栀，却不曾明白自己错的究竟有多离谱，当他感受到业力引爆时，真的想回到过去，帮林栀痛揍那个别扭又中二的自己。
林栀离开急诊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钱亦玫打了两通电话，说要带晚餐过来，林栀婉拒了她，却无法回绝徐耕睿送他回家的决定。
“不用了，你不是还要回面店那里牵车吗？我自己回去就好。”林栀不敢想像跟徐耕睿同处在小小的车厢内心率会冲到多少，即便他现在已经多多少少接受了与徐耕睿重逢的冲击，仍然无法把他当成普通人或是昔日同窗对待。
他连正视徐耕睿的眼睛都很难，尤其徐耕睿在看到他的伤疤后，明显沉了一层郁色，更让他拿捏不准相处的距离跟尺度。
“我不放心你。”徐耕睿已经打定主意要在林栀的生活圈里筑巢，会放他自行回家才有诡。“走吧。”
林栀还想挣扎，徐耕睿却先一步牵起他的手，虽然只是握住他的手腕，也够林栀吓傻。
他已经够不会拒绝徐耕睿了，还出这种杀招。
上了计程车，林栀报了地址，徐耕睿一听，就是他家旁边的大楼。
人比较瘦，看起来比较没精神，然后走路有一点跛脚，看来牛育乐说的买主就是林栀没错。
徐耕睿又在盯着他看了。
林栀压力好大，腹部又开始作怪，他拿出手机想转移注意力，刚好老师传了几封新讯息还没点开，社群网站也有不少通知，才让他的心稍微稳定下来。
徐耕睿应该看不懂法文吧？
没有人可以倾诉的林栀忍不住跟老师说：“我看到他了，我失败了。”
葛哈没有回，林栀心虚地把对话界面关掉，刷起朋友发布的最新状态，看看新闻，车内只剩下广播声，直到张志齐打响了徐耕睿的手机。
“徐耕睿，你有看到我的讯息吗？我找到林栀的IG了。”张志齐的语调有些奇怪。“你说的对，我应该相信你的。”
“你说什么？”徐耕睿不懂最后那段话的意思。
张志齐更没有解释的意思，仅催促道：“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
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徐耕睿只在心里送他一句“神经病”。
点开张志齐传过来的连结，徐耕睿进入了林栀的个人页面，最近的动态是下午发的照片，黄昏里盛开的阿伯勃跟凤凰花，配文“L'Amour ne s'impose pas: il se donne, se reçoit.”。
徐耕睿恰好看得懂这句话──爱情不强求，给予与接受皆自愿。
这个地方，这句话，徐耕睿心口又被轰了一枪，怀疑自己也快变成心因性疼痛患者。
他急急忙忙地往林栀那里投去一眼，见他低着头刷手机，剪影般的侧脸恬静美好，仿佛是梦里的景色。徐耕睿不由得一惊，伸手碰了下林栀的眼角，想确定他的存在。
林栀被吓了好大一跳。“怎么了？”
“没事，我以为有东西。”徐耕睿拈着手指，收了回来，见林栀飞快地低下头，心里像空了一块似的，透著冷风。
他不知道林栀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林栀也不清楚他发生的事，他应该要先想办法把这片隔阂填补起来，然而要他问林栀这几年过得怎么样，他根本说不出口，要他跟林栀分享这些年的点滴，又像在他的伤口上撒盐。
所以徐耕睿捉襟见肘，只能沉默，先把自责的心情收拾好，再走下一步。
他继续刷林栀的IG，顺便扫几眼下方的留言。
林栀IG状态并不密集，间隔数天到数周都有，追踪他的人有几十万，每则动态的互动人数都很多，大部分的照片都是作品、风景，偶尔有人像都是活动的合照，直到徐耕睿看到了一张照片，明白了张志齐那句语焉不详的话。
照片里的林栀站在一望无际的薰衣草花海中，发长及腰，柔顺乌黑的长发在白色修身洋装的衬托下，尤为显眼。轻风吹起他的长发与裙摆，他就像要乘风而去一般。纤细的身材，雌雄莫辨的五官，目空一切的神色，绝美动人。
张志齐不相信林栀会穿女装，以为这般猜测的他是想见林栀想到疯了，真没想到林栀真的穿了女装。徐耕睿往下翻看留言，林栀好像不是头一回穿女装，不少人是他的女装迷。
徐耕睿并不反感林栀女装，还觉得美极了，这种超脱性别的美并不常见，他不开心的是有几十万人比他早知道这件事。
忽然之间，徐耕睿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还带声音。他拿着IG照片比对坐在他身边的林栀，终于意识过来。“确实满配的。”
林栀被这没头没尾的话困住了，只能回视疑惑，然后在徐耕睿转过手机，将萤幕对着他时，崩了表情。
“她头发又黑又直，身材高佻、清瘦，气质空灵，不食人间烟火，美得像仙女一样，靠她太近都怕亵渎她。”徐耕睿不急不徐地念出林栀为他捏造的女友侧写，满意地说：“还是你懂我，我确实喜欢这样的。”
林栀瞬间胀红了脸，反手握住门把，瞬间涌起跳车的念头。
他真的……没有那个意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