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栀对夜市的记忆还停留在这多年前,爸爸偷偷带他到夜市吃牛排,那是在一处大大的篮球场里。
他坐在廉价的塑胶椅上,越过有些黏腻的红色桌子,看着身为机长的爸爸单手捧著小小的白色保丽龙碗,拿着比他小臂还长的大勺汤匙舀玉米浓汤。
牛排端上来时,盖着锅盖,端牛排过来的叔叔把锅盖掀起来后,会窜出伴随浓郁香气的白烟。煎好的牛排,跟蘑菇酱拌炒过的铁板面就放在烧热的牛形铁板上,还有一颗生蛋,淋下的牛排酱料多到能溢出到垫在底下的隔热木板。
蛋汁跟酱料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还会因为过热喷溅出来,所以爸爸教他把包里刀叉的纸巾摊开,在叔叔掀开锅盖时,像斗牛士一样举起来。
爸爸很厉害,总能把煎蛋翻得又圆又漂亮,不像他每次翻蛋都在中间破掉。
他们还会去玩套圈圈。爸爸每次都会先把圈圈套在双手手腕上,说他是快打旋风,然后父子俩就在老板关爱智障的眼神下,打了一场虚拟战斗,最终输的永远是爸爸。
回家前,爸爸会再三交代他不能跟妈妈说晚上吃夜市,然后用十元一支的鸡蛋冰堵他的嘴。
妈妈觉得夜市不干净,不准他吃夜市的东西,可是吃完夜市牛排,身上的味道都很重,爸爸带他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抓进浴室洗澡,为了加快毁灭证据的速度,爸爸还会跟他一起洗。
他对夜市的印象,就在爸爸苦哈哈地蹲浴室洗衣服的背影中作结。
爸爸过世后,再也没有人带他去夜市,直到有次周五,他跟徐耕睿做完爱,躺在床上感受余韵时,徐耕睿突然想吃宵夜,也顺势把他拎到夜市里。
那一刻,他非常开心。
在一段非常艰辛的关系里吃到的糖,甜度是旁人难以想像的高,可惜能感受的时间往往都很短。
他们在夜市遇到熟人,对方是徐耕睿玩得比较好的三名同学,刚下补习,约著一起来逛夜市。这群人除了跟徐耕睿比较熟以外,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知道林栀是谁。
所以他们看到徐耕睿跟他走在一块时,激动得像艺人在做效果,说有多夸张就有多夸张,不断地问徐耕睿为什么会跟他一起出现在夜市,口气仿佛在审叛徒。
徐耕睿顾形象,当场就说跟他是在夜市偶遇,他怕徐耕睿私下抽烟喝酒,自动跟上来监视 ,甩也甩不掉。
然后徐耕睿就跟他们走了。
他身上没钱、没手机,就算有手机,应该也派不上用场,他能打给谁呢?
那天晚上,他走了快三个小时的路回家,到家已经十一点多了,家里没有一个人等他,甚至连他回来了都不知道。
爸爸会偷偷带他去逛夜市,为什么死的时候没有偷偷把他带走?
妈妈连他有没有回家,几点回家都不知道,她根本不会发现他是不是死了。
世界那么大,他只有一个人。
听到徐耕睿要再次带他逛夜市,尘封许久的记忆像打开了时光宝盒,瞬间崭亮如新。
他对夜市的感情很复杂,有极致的快乐,也有极致的悲伤,不过当年偏激的想法已经消失了,现在的他会想活下去。
为了避免历史重演,林栀出门前反复确认手机的电量,以及现金是否足够,还把纸钞分别放在上衣跟裤子口袋,提早十分钟下楼。
徐耕睿约他下午四点楼下集合,林栀到的时候,徐耕睿已经在大厅等候不说,还跟管理员隔着柜台畅聊,一来一往毫不冷场。
相较于早上随性的穿着,徐耕睿换了一身装扮,干净利落的白色宽版T-shirt配上刷白牛仔裤,裤管卷起,露出好看的脚踝,然后踩了双白色红底帆布鞋,背着黑色双肩后背包。
徐耕睿连脚踝都好看到不行,弧线流畅完美,跟腱明显漂亮,脚后跟的两处内凹仿佛能睡进去两只雏鸟。
而且他穿的衣服很眼熟,林栀衣柜里好像有一件尺码比较小的。
这件衣服看似低调,背后近腰的地方用掺了金丝的黑线镂绣了一大片盛开的栀子花。比起徐耕睿知道这么小众的牌子,把嫌弃过的栀子花穿在身上反而让林栀更讶异,只是同一件衣服,为什么徐耕睿穿起来比他好看多了?
老天爷在创造徐耕睿的时候,肯定是先加入两匙气质,再加入六匙智商,最后手滑,把好看通通都倒进去了。
“小花?”徐耕睿一见到他,马上结束跟管理员的对话,笑着朝他大步走来,对他左右扫了一眼,满心疑惑。“你就带个手机?”
“嗯……”林栀老实回答。“还有钱。”
谢谢,有被可爱到。
徐耕睿怕失态,侧头捂嘴,假意咳了声。“先等一下,我叫个车。”
林栀这时候才知道徐耕睿没开车来,该不会还停在面店那里吧?
计程车不到五分钟就来了,从林栀家到圣母庙有段距离,计程车司机接了笔大单心情愉悦,途中不断开启话题想跟他们交流,一路从职业问到参拜想求什么。
林栀很怕过度热情的人,他不是个很好聊天的对象,社交永远是他的弱项,幸好车上有徐耕睿在,长期跟病患跟家属打交道,说话的本领不比医术差。
不用他亲自上阵,车里又不断有交谈声,对林栀来说反而是最轻松的状态。
听司机分享他跟老婆是拜圣母庙里的月老后才遇见的,近期有什么艺文活动,下个月可以来看国庆烟火等等琐碎小事,徐耕睿的声音穿插其中,林栀居然就这么睡着了。
“小花,醒醒,到了。”徐耕睿右手拍了拍睡在他左肩上的人。过于幸福的笑容,仿佛睡着了还做了场美梦的人是他。
林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好像突然之间他就没了意识,像断电一样陷入昏迷,梦都没做一个。
这就是所谓的深度睡眠吗?休息一瞬,比他躺在床上八小时恢复的还好。
“真的不用等你们?”计程车司机找了零钱给徐耕睿,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他想赚回程的单子。
“不用了,谢谢。我们不知道几点离开,这样不好意思,下次有机会再坐你的车。”徐耕睿婉拒,先帮林栀来了车门,他才从另一边下来。
圣母庙的正门口有两尊神像,千里眼、顺风耳,目测有七层楼高,相当霸气威武,宏伟雄壮。林栀小时候来过几次圣母庙,当时并没有这两尊神像镇守门前。
林栀不由得拿出手机,一次只能拍一尊,背景是干净的蓝天白云,更显神圣威严,可惜单拍感受不出震憾。
为了让千里眼、顺风耳同时入镜,林栀一路后退,专注在手机萤幕上的他并未注意后方情况,徐耕睿亦步亦驱,默默地护着他,直到林栀取到满意的角度,开始摄影,徐耕睿才拿出手机,侧拍了林栀的模样。
为了让老师安心,林栀把刚才拍的照片传到IG,标明台湾圣母庙,却不知道如何翻译千里眼跟顺风耳,就直接音译Qian Li Yan (the green)、Shun Feng Er (the red),圣母护卫。
徐耕睿见状,跟着把他侧拍的林栀照片传到IG,没有@kialinzhiiiii,只注明了一句电影台词I see you。
从拍照的地方要走到正殿,还有一段的距离。虽然进入秋天,气温稍微转凉,下午的阳光仍然晒人,林栀不能走快,徐耕睿担心热到他,从后背包里拿出藏青色的渔夫帽往林栀头上一扣,再拿出小风扇对他耳后吹。
“觉得闷,我还有洋伞。”徐耕睿贴心地说,把风扇调到适合的段速,让林栀自己拿着,反手拿出另一顶黑色的渔夫帽扣到自己头上,跟林栀戴的帽子是同款不同色。
他把手贴上林栀的后背,轻轻地推带着他走,不着痕迹地摩娑了几下他背后突起的骨头。
“想喝水再跟我说。”徐耕睿微微倾身跟他说话,转走了林栀的注意力,手未曾放下来过。
林栀点点头,总算明白徐耕睿为什么会背这么大的后背包。
严格来说,林栀没有固定的宗教信仰,与其讲究心灵上的牵引跟寄托,他更喜欢宗教赋予的艺术价值。
走到入口,林栀眼里已经没有徐耕睿了,雕刻、壁画、整体空间分布开始在他脑袋里活跃,连风扇被拿走、帽子被摘下了都不知道。
“为了对神明表示尊敬,庙里不要戴帽子。”徐耕睿一边跟他解释,一边为他整理被压垮的头发。
“庙里可以拍照吗?”林栀认真地问。
“等我们参拜完,搏杯问看看。”
“搏杯?”林栀知道搏杯,然而长这么大,他却没试过一回,有些心动。“这样也好,神明同意了,信徒就比较没话说。”
添了香油钱,就可以取走一份金纸供奉。每份金纸上都附了平安饼,庙方还贴心地给了几种选择,徐耕睿就顺着林栀的眼神,选了包装印有圣母庙外观的饼干。
这里太多漂亮的作品,林栀很难不被吸引。徐耕睿点完香,回头就看不见人了。
“小心!”
林栀正在观察窗户上的花雕,突然有人拉了他一把,还来不及确认后面到底撞上谁了,就听见徐耕睿的声音。
“小姐,不好意思,能麻烦你把香举高吗?刚才差点烫到我朋友了。”
“不好意思,抱歉抱歉!”对方立刻举香过头,跟同伴快步离开,不时回头探看。
“你吓到她们了。”林栀不敢碰庙里的东西,只能扶著徐耕睿站好。
“你才吓到我了。”一回头就看见一把烧红的香正往他没有任何保护的手肘撞过去,徐耕睿的呼吸都快停了,幸好及时把林栀拉开。“这里香客多,等参拜完再看吧。”
林栀没有意见,比较有意见的是徐耕睿把参拜用的香分给他之后,就牵住了他的手腕。
“我可以自己走。”在庙里被牵着的都是小朋友,谁像他这么大?
“我知道,但我要确保你跟我走同一个方向。”回头看不见人的感觉太可怕了,他得确保林栀一直在他的视线内,或者两人身上有个连接的地方。
林栀挣扎了几回都没有用,搞得他好像闹脾气的孩子,反正只有牵手腕,就随便他吧。
只是林栀不知道这一妥协,就像推倒骨牌的指令,让徐耕睿即害怕又期待后面精彩的画面。然而不管前势如何,骨牌只有往前,没有后退。
圣母庙共有三进,最后一进还是三楼建筑。林栀没有什么想求的,就像路过进来问候,徐耕睿就不是了,念了好多东西,听不清楚,只知道他在拜垫上跪了好久。
参拜过所有神明,找到了自己的值星太岁君,添油香、求平安符,摸过十二生肖转运盘,走过贴满新人照片的月老墙,颜色从旧到新,就像一条时光长廊。
徐耕睿感慨地说:“可惜我们的照片没办法贴在这里。”
林栀不想理他,快步往下走,徐耕睿牵着他的手腕,自然要跟上他的步伐。
徐耕睿补了一句:“不能贴在这里,但是能贴满我们家。”
“有事吗?”林栀原地等了一会儿,确定楼梯间除了他们两人,没有其他人在。“在这里胡说八道,不怕天打雷劈?”
“说实话还怕天打雷劈?”徐耕睿挑眉,反过来教育他。“神明比你想的还要宽宏大量。”
“讲不赢你。”林栀不是打嘴仗的料,还好他已经习惯退一步海阔天空了。
他们在圣母庙待到天色转暗,庙方开灯才走。
林栀在徐耕睿的指导下掷筊,在主殿掷到圣杯,开始大肆取材,不时几张挑他觉得好看的照片传给老师,玩的很开心。
徐耕睿就在一旁陪他,看着他,全程没有一丝不耐烦,还怕他热、他渴,帮他举风扇,提醒他喝水,然后拿手机自拍两人合照。
后来光线不行了,只好转战下一个地点。
临走前,徐耕睿到庙方服务台说要还愿捐款,林栀原本不以为意,直到徐耕睿填完单据,从后背包拿出一叠厚厚的现金。
“这么多钱,你就放在后背包里?”林栀难以置信,路上从后背包里拿了无数次东西,他都不怕钱掉了还是被偷了吗?怎么不一来就先处理掉?有钱就这么任性吗?
“我很小心,而且当街抢劫几率不高,扒手偷的也是手机、钱包,没空注意其他东西。”徐耕睿婉拒了庙方的感谢状,接过收据,带着林栀走了。
吹了风,林栀冷静下来,很多事情的尾劲就在这时候开始发酵。
“在想什么?”徐耕睿拉了他一把。“想当鱼饲料吗?”
“我只是好奇你会跟神明祈求什么事。”在他印象里的徐耕睿无所不能,就算遇上难题,也会迎难而上,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
虽然再厉害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尤其在意外及死亡面前,但是徐耕睿不是菜鸟医生,早已见惯生离死别,比起其他人有更科学、更理智的见解。
再讲一句不要脸的,若是有很重要的人出了事,严重到要求神拜佛的程度,徐耕睿还有心思在他身边转,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吗?
也有人说成年人的崩溃大多来自于缺钱,以徐耕睿的家世来看,他这辈子恐怕还没有体会过没钱的可怕。
等下去夜市把他的钱包、手机拿走,叫他自己走回家就知道了。林栀难得冒出了坏心眼。
“真的这么好奇?”林栀对他的事感兴趣是徐耕睿乐见其成的事,加上他确实有几分刻意,所有能把林栀留在他身边的办法,只要不杀人、不放火,他为什么不做?“我来圣母门求这件事已经求了好几年了,今年终于得偿所望,所以一有空,我马上来还愿。”
徐耕睿双手搭上他肩膀,弯腰直视林栀的眼睛,像怕他跑掉一般,紧紧地盯着他。“我每年都在祈求上天让我遇见你。”
“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林栀撇开头,不敢与他对视,因为徐耕睿认真到让他好动摇。
想见他是徐耕睿的难题?怎么可能。
“我没开玩笑。”徐耕睿改牵他的手腕,带他走上拱桥。“我到处找不到你,连你妈妈都不知道你去哪了,是生、是死,没个定论,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在迷惘的时候,会有人来求神明指点迷津,因为你周遭全部都是雾。”
林栀默默地听着,越听头越低,目光就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每年都会来求签,过年的时候来一次,你生日的时候来一次。”徐耕睿在拱桥中间停了下来,从钱包的夹层里拿出对折的签诗。“解签的人跟我说我找的人在远方,我们有缘分,只是时机未到,叫我不要急。今年初求到的签诗就说我快遇见你了,果然今年慢慢地有了你的消息。”
林栀看完签诗,内心无比复杂。有开心、有惆怅,然而这些情绪最终都不知道要赋归到何方。他已经失去了相信的能力,留下来的,只有做好送别的准备。
“你不要有压力,我只是想告诉你。”徐耕睿勾起食指,轻轻地抹了下林栀的眼眉,感情像大开的水闸,从徐耕睿的双眼冲决而出。“林栀,谢谢你回来。”
谢谢你,还愿意接受我的靠近。
谢谢你,依旧如此温暖善良。
徐徐图栀──
徐徐:宝贝,我想见你。
栀栀:(放卡带)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徐徐:我就是徐诠胜(눈‸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