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常见的礼貌性用语：请、谢谢、对不起。
一天总能听上几次，说上几回，但这些通常都是下意识的行为，本身意义并不大，没想到徐耕睿居然会因为他的归来，认认真真地道谢。
这对林栀来说，太超纲了。
吓傻的他脑袋像被灌了水泥，硬梆梆地敲不动，回望着徐耕睿在黑夜里反而特别明亮，犹如星辰的双眼，惯性回答。
“不、不客气。”
讲完林栀自己也觉得蠢，无地自容还要故作冷静，尴尬得连脚指头都卷曲起来，快把桥面抠穿了。
林栀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没有萌动过其他春心，然而他的桃花却能盛开一片树林。
不管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老师的资源，林栀见识过的示好手段与情话只多不少。含蓄内敛的、热情奔放的，甚至是挑逗露骨的都遇过。
唯独徐耕睿让他不知所措。
林栀假意会观赏夜间点灯的圣母庙，心如擂鼓。想他一而再、再而三在徐耕睿面前失态，看起来像不像自命清高的小丑？
果然现实跟理想的差距能媲美世上最远的距离。
徐耕睿不知道林栀正在为自己的蠢事懊恼著，只知道如果可爱是一种死因，他早晚会被林栀可爱死。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这是多少人的梦想？又有多少人折戟？连自己都变得不认识自己的大有人在。林栀经历了那么多事，依旧柔软地环抱这个世界，即便面对伤害过他的人，也不曾显露尖刺。
他的灵魂依然干净、美好，还是那朵在他心里生根发芽的栀子花。
“走吧，吃晚餐了。”徐耕睿从后背包拿出薄外套让林栀穿上，牵着他的手腕往外走。
上了计程车，徐耕睿报了路名跟餐厅名称，连林栀这朵鲜少出门的小宅花都知道跟夜市不是同一个方向。
“不是要去夜市吗？”林栀语气里有些许失落。
徐耕睿侧过身来，柔声解释：“你胃不好，我们吃过晚餐再去。”
现在夜市摊位变化很多，就算不在里面用餐，也有很多惊喜可以挖掘。
“好。”林栀淡然地应了声，望向窗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徐耕睿就是知道他很失望，不开心。
林栀已经习惯自己消化负面情绪，习惯去配合别人，徐耕睿就是特别心疼他这点，因为他知道林栀的懂事是被逼出来的。
“司机大哥，麻烦改到花城夜市。”徐耕睿拍了拍林栀垂放在腿边的手，轻声安抚。“不难过了，我们直接去夜市。”
林栀吓到了，没想到徐耕睿会觉得他难过，虽然有一点点，那也是担心吃完饭，逛不了多久就得回家，毕竟他得早睡。
“谢谢。”林栀小心地把这股波动的异样藏了起来，平实地道了声谢。
“不客气。”徐耕睿笑出一口白牙，好像在回礼桥上的他，让林栀一阵气恼又拿他没办法。
让人一下感动又一下生气，果然还是老配方的徐耕睿。
到了花城夜市，第一次来这里的林栀难免为其规模震惊。
不同于爸爸带他去的夜市是摆在巷弄里，市区的夜市多半都规划在空地上，白天还能有其他用途或充当停车场。
花城夜市也是，但是占地却异常的广。摊贩架设的灯跟场地原本的照明融合在一起，远远一看，还以为平地炸起了光球。
人潮，也是可怕的多。
从入口看过去，满满当当的人，密集到把小孩放在肩膀上，能把比邻的的人头当成健康步道，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林栀也被这个想法吓到，缓缓地退了一步，徐耕睿见他神色不对，关心了下，听到林栀的比喻，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艺术家的联想力都这么惊人吗？”徐耕睿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些人看到猫狗会忍不住想摸，因为实在太可爱了，就像他现在很想把林栀抱在怀里一通搓揉一样。想动手，想亲。
那种直击在心脏的感觉，会麻，会上瘾。
“才不是艺术家。”林栀看了他一眼，小声反驳。
他真的很苦恼，想逛夜市，又怕人贴人。
“要逛吗？还是去百货公司？”徐耕睿见他迟疑，理了理他被夜风吹乱的头发，温柔地询问他的意见。
夜市对林栀的吸引力还是战胜了对人潮的恐惧。他在大腿上擦了擦汗湿的手，往前跨了一步。“要逛。”
凡事到了面前，不可逃避，体验过了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如此一来，也不会突然在未来的某一天想起时，感到后悔惋惜。
这是爸爸跟他说过的话，说过很多次，只要他害怕、退缩，觉得懒不想做，就会跟他说一次。
徐耕睿突然握住他的手，十指交扣，掌心对掌心的握，然后朝他笑得一脸无害。
“你干嘛？”林栀不解，低头看了眼两人交握的手。
两个大男人在夜市入口牵手，就算台湾开放同性登记，多元成家，依旧是非常惊悚的行为，会让人指指点点，引来观望。
徐耕睿身份特殊，职业的道德标准也比其他行业的起点高，如果他长得低调点，别人指指点点不过几分钟，造成不了实质伤害，离开这里谁也不认识谁，偏偏徐耕睿长得会让人想拿起手机拍照，万一传到医院里，对他不是好事。
至于徐耕睿牵他这件事，可能前面牵过手腕，林栀没有想像中的震惊，还能分神考虑很多事，包括他竟然想起了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样被牵着。
林栀感受够了，想甩开他的手，抖得像一棵海草，徐耕睿仍然文风不动，握得又紧又牢。
他牵着林栀的手往前走，理直气壮地说：“人太多了，很容易被冲散，牵着比较安全。”
“牵手腕不行吗？”林栀脑袋上浮起的问号快跟路边招牌一样大了。
“小花。”徐耕睿语气变得认真。“你放心，我没有病。”
林栀：“……”有什么病是透过牵手传染的？脑疾吗？
“走吧。”徐耕睿先一步走进夜市，门口第一摊就停下来，买了一小盒糖炒栗子。
林栀注意力很快就不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夜市人太多，人跟人之间的安全距离被迫取消，根本看不到他们手的动作。
相较之下，林栀还比较怕徐耕睿后背包里的东西被偷。
夜市的食物多半是炸物、碳烤，或是凉拌冷食，调味偏重，对林栀相当不友好。厉害的是徐耕睿居然有办法找出他可以吃的东西，甚至不假思索。
糖炒栗子、水煮玉米、蒸汽菱角、鸡蛋糕，最令林栀出乎意料的是还能有碳烤类的食物。
林栀坐在烤蚵的摊位上啃玉米，看着站在摊位旁点餐跟确认料理方法的徐耕睿，平然升起了一股感慨，仿佛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何谓烟火气带来的踏实感。
老师一直希望他活得真实，能够融入这个人间，一边鼓励又一边夸奖他是落入凡间的天使，直到他发生山难，过了求生意志低迷的那段时间，多少才明白老师的意思。
他跟人间的连结点太少了，入世不深，就怕随时来一趟说走就走，然后再也不能回来的旅行。
真的那个时候能把他留在人间的，只有老师和他不断寻找的徐耕睿。
不知何时他才能由衷地说一句：“活着真好。”
徐耕睿点完餐，回头一看，差点没笑出来，林栀居然啃玉米啃到放空，静止不动。
“回神了，襧豆子。”徐耕睿往他后脑一揉，在他身边坐下，拿出湿纸巾擦了下手，开始剥栗子。
林栀听不懂。“祢豆子？”
“你查一下《鬼灭之刃》。”徐耕睿示意他拿出手机，自己动手找乐趣。
林栀放下玉米，艰难地用小指头查询，不用徐耕睿介绍，一眼就可以从搜寻出来的照片辨识出谁是祢豆子。
长发过腰，大波浪卷，穿着粉色和服的女角，嘴上咬着竹筒。
不好意思，他咬的是玉米。
林栀不想理这个思想逆成长的男人，幼稚！
考量到林栀的食量，徐耕睿帮他挑选的水煮玉米就跟祢豆子咬的竹筒差不多大，啃个三圈就只剩杆子了。
接着又吃了栗子跟菱角。林栀鲜少吃粗食，这种感受食物原味的滋味意外不赖，食欲一向低迷的他难得吃了不少。
烤蚵跟烤蛤蜊上桌后，海的味道瞬间掳获了林栀的味蕾，嘴里扩散开来的甜味与鲜味，全是大自然的恩赐。
林栀吃饱了，吃到一丁点食物都不想再往嘴里塞的程度。然而来夜市不吃点特色食物似乎说不过去，他跟徐耕睿说：“你不用顾虑我，想吃什么就买吧。”
炸鱿鱼、碳烤鸡排、麻辣鱼蛋、旗鱼黑轮、地瓜球、卤味、凉拌木瓜丝、蚵仔煎，还有林栀心心念念的铁板牛排都是能进徐耕睿肚子的东西，不用迁就他吃食物的本形。
这次来夜市他发现多了很多韩式料理，炒年糕、糖饼、鱼板，等他身体养好一点，也想来试试看。
“好。”徐耕睿没有拒绝，然而牵着林栀的手绕了两排摊味，眼看就要离开食物区了，除了一盒现切水果外，什么都没买。
“要玩麻将吗？”徐耕睿突然开口问，指著麻将宾果摊位后面挂的奖品娃娃。“有襧豆子。”
怎样？今天是跟襧豆子过不去了吗？
林栀还没接下战帖，旁边就有人先认出了他们。
应该说，认出了徐耕睿。
“这不是睿哥吗？”一对坐在麻将宾果摊上的情侣，男方抬头看见徐耕睿，先是眯眼，不敢置信，尔后兴奋地站起来朝他打招呼。“难得耶，看你来夜市，我还以为你都去高级餐厅、百货公司这种地方。”
林栀情绪瞬间跌到谷底，下意识想把手抽回来，徐耕睿不让，反而握得更紧，全然没有避嫌或遮掩的意思。
对方低头跟女友说了几句话就往徐耕睿这里走来，远看还不清楚，一走近发现两人两手交握，一个挣扎，一个淡定，吓得下巴都要叩地板了。
“睿哥，他……他是？”
“林栀。”徐耕睿认出对方是张志齐的学弟，退伍后从南部老家来跟张志齐工作，人生地不熟，就跟张志齐出来聚了几次，一来二往也算认识。“你应该听过。”
“何止听过！”对方相当震惊，一直盯着林栀看。“你就是林栀？天呀，我居然看到林栀本人……不对，睿哥，你找到林栀了？”
“嗯。”徐耕睿笑开，感受到林栀的抗拒少了一些之后，又更开心了。
“哇塞，睿哥，你找了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学弟看起来比他还激动，看向林栀的眼神仿佛他伟大的像位救世主一样。“你怎么都没讲？这种好事当然要约出来喝一杯啊。你等一下，我打给齐哥，他今天也来了，不过他带柚子去逛了。等一下，你别走呀。”
相较于学弟的兴奋与紧张，徐耕睿明显从容许多，牵着林栀来到麻将宾果的摊位前，无法他人的探视，付钱开局，让林栀坐下来抽麻将牌。
学弟打完电话就一直拉着徐耕睿聊天，跟他介绍女友，交流近况，不免俗问到林栀的事情。
“睿哥，你们在一起了吗？”他们这一群都知道徐耕睿在找一个人，男的，高中同学，徐耕睿也从不讳言自己的性向，坦言喜欢林栀。
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恋，像他一开始也觉得别扭，还会刻意避开，不跟徐耕睿碰面。
等到他们这群人陆续交了女朋友，有人结婚生子，有人换过好几任，面对诸多诱惑的徐耕睿还是坚持只要林栀，谁不动容？
“还在追。”徐耕睿老实回答。“我以前对他不好。”
他不想在认识的人面前美化自己，怕他们会责怪林栀。
“至少人找到了，其他的慢慢来吧，你看齐哥追柚子追了半年多，约了好几次才愿意出来逛夜市，林栀都让你牵手了，早晚的事啦！”
徐耕睿淡笑不语，看着林栀单薄的背影舍不得移开眼睛。他希望时光可以倒流，让他回到过去拥抱在人生路上努力绽放的那朵栀子花，不让他受风吹雨打。
要是时光真能倒流，林栀应该会离他远远的，见他就躲吧。
林栀笨拙地翻著麻将牌，核对花色。他的动作很慢，全因为他脑子里都在转着难解的问题。
为什么徐耕睿的朋友知道他？
没见过他，却很熟悉他的名字？
张志齐都破开重重人潮，艰难地来到麻将宾果摊位前跟他们会合了，林栀还有四局可以玩。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摊位前，后面站了五个人等他，林栀不喜欢这种感觉，把局数平分给柚子跟学弟女友，乖觉地站到徐耕睿旁边。
还没站稳，徐耕睿就先牵牢他的手了，好像他可以缩地成寸，原地消失似的。可惜林栀没心力去管徐耕睿的行为，因为张志齐盯着他的眼神太可怕了。
起因是因为张志齐对林栀的名字如雷贯耳，今天终于见到本人了，两眼跟探照灯一样，完全忽视不了其光芒。
“你别吓他。”徐耕睿直接给张志齐一脚。
“谁吓他？我是在表现我的友好。”张志齐呲牙裂嘴，端正了下态度才对林栀自我介绍。“你好，我是阿睿的朋友，我叫张志齐，跟你们同届，不过我是附中的。”
“你好。”林栀点头，突然想起了高中时期曾有传言说徐耕睿跟附中的混混有来往，一起泡过网咖，还打架、把妹、抽烟。
“我在群组里说了，大家都想看林栀，等下约个地方喝酒，聚一下。”张志齐很会张罗聚会跟炒热气氛，直接跳过徐耕睿问林栀：“吃海鲜好不好？还是你喜欢美式餐厅？”
“不了，我……徐耕睿明天要上班，不适合喝酒吃宵夜，我们就不去了。”林栀本想拿胃病拒绝，考虑到他跟张志齐不熟，说出来好像不给面子，就改用徐耕睿当理由了。
只是有点副作用，这种两人一体的发言对徐耕睿来说简直是一碗补药，喝下去全身都发热了，总想做点什么来发泄一下。
比如说跑步、打篮球之类的。
“改天吧，我也想介绍林栀给你们认识。”徐耕睿把林栀拉近了些，真想不管不顾，直接把人抱回家藏起来。
“好吧，等你放假再约。”对张志齐来说只是晚几天的事而已，下个礼拜一定成行。“林栀应该有空吧？忙吗？”
无业游民能忙什么？不擅长说谎的林栀只能微笑。
“你们玩吧，我先带林栀走了。”徐耕睿向他们逐一致意后，牵着林栀往人潮里钻了进去，一路上都在跟林栀讲解他们这群的成员结构。
“他们呢？”林栀报了几个名字，都是徐耕睿玩得比较来的高中同学。
“毕业后见过几次，就没什么联络了。”徐耕睿陷入沉默，又走了一会儿，才侧头跟林栀说话。“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但是怕你不开心。”
“什么事？”林栀没那么多心眼，不以为意。
徐耕睿深吸一口气。“上次我们来夜市，你是最后怎么回家的？”
气氛瞬间冲下零度，林栀差点迈不出脚步。“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是想问。”徐耕睿自嘲地笑了声。“以前想问，拉不下脸，现在问，又好像太晚了。”
林栀没有说话，木然地往前走，仿佛走在当年那条耗时近三小时的路上。
“当时我跟你分开后，走没两排就回来找你，但是你已经不见了。我不断在夜市里面找，等到夜市都收摊了也没找到你，打电话也没人接，回到家才发现你手机根本没拿出去。”本来还很生气，气林栀没等他，气林栀没接他电话，在客厅看见林栀的手机，顷刻间转为害怕，怕林栀出事，整晚都没睡好，隔天到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确认林栀有没有来。
“你……你说你在夜市等到收摊，一直在找我？”林栀好像听见冰墙裂开的声音，不可置信地看向歉意满满的徐耕睿，想起当时因为太难受了而忽略掉的细节。
徐耕睿还给他的手机没有电。
以前的黑白机跟现在的智能手机不一样，充电一次可以用一周。林栀的生活圈很小，手机只有闹钟跟接收徐耕睿简讯的功能，一周充电一次，电力从来没有少于半格。
到底打了多少通电话才让他的手机完全没电？
徐耕睿骗得了他，但是手机不会。
原来那时候还有人在乎他，林栀仿佛看见走在回头路上的十八岁少年笑了，没那么苦了。
“你没手机、没钱，最后怎么回家的？”没有林栀消息的那几年，徐耕睿想到过去，都会为这件事难受一次，自责一次。
“我？”林栀想了下，看了看天，笑着说：“我好像是坐计程车回家，请我妈妈付的钱。”
林栀是个对他好，他就会放在心上，回以善意的人。即便被世界以痛吻过，仍然报之以歌。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徐耕睿似乎在琢磨他的话，不管信或不信，他只知道这么多年的等待跟追寻是值得的。
幸好他从未放弃，幸好当年的他承认了林栀的特殊性，没有一个人像林栀一样，满心满眼都是他。
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徐耕睿这么无聊又纯粹的原因。
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个徐耕睿，但林栀只有一个。他不会放手的，死都不会放。
徐徐图栀──
徐徐：我跟宝贝牵手了，下一步就是亲亲了！
栀栀：下一步你就进警局了。
徐徐：∑(ι´Дン)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