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兵开始忌惮,他们后方盘踞长河要道,精兵不断增加投入,停在了青平边沿,不肯前行。时御和钟攸停滞此处,连续两日未能动静。
长河谷伏击严阵以待,钟燮发书时御,有些催促。时不待人,这几日长河谷上游冰化,已经有涨水的趋势,若是再拖下去,谷中伏击势必要先遇水患。
钟攸回送一信,言简意赅的道明自己无事,然后请钟燮转呈平定王,他有一计。先请两军堆积泥沙屯于麻袋,堵住上游河水,保持谷中河道冰面,再退三里,等待他的下一封书信。他特别言明,此事只能转呈平定王,绝不可推于第二人。钟燮不敢拖延,立刻转呈平定王。
钟燮退出军帐时,正见周璞夹书而行。他问:“急往哪里去?”
周璞笑:“夜补兵法。怎么,殿下唤你何事?”
钟燮负手,在寒夜里呼气,只道,“无非战事。明日我们就退后,兵马三分,你我一路。”
周璞微愣,“已经布设多时,此刻再退,岂不是白费了先前的工夫?长河一半尽送夷人,怎可这般冒险?”
“殿下自有打算。”钟燮冻得难耐,故而匆匆对他恭了手,就往自己帐里去。
周璞携书归帐,后边铃铛声一响。他掀帘的手一顿,回头看过去。
一匹通红白蹄的马驹挂着只铜铃,正在营里颠步,瞧着活泼。周璞看了会儿,问帐边的守卫:“这马是谁的?”
守卫回道,“平定王殿下的。殿下从前有坐骑名为‘赤业’,这一驹形像神似,太上皇差人在靖陲寻来,昨个儿才入营。”
“原是殿下的。”周璞目光打铃铛上停顿,道,“很是神骏……”
守卫顺着他目光,却觉得周御史并非在看马,而是在看铃铛。那叮叮当当的响声跑过去,他才入内。
只说这边战事紧急,那边左恺之已经拿下不少烟行运商。青平狱中一时拥挤,竟需外押。禁烟令在这里行的雷霆,而挨着左恺之最近的赵芷安,则惶恐不安。他做贼心虚,如今又没有夏钦涧的指点,他每句话都说的小心翼翼,生怕被左恺之瞧出些什么。左恺之只当自己威严深重,让这少年怕至如此。
说来正巧,左恺之因住持禁烟令,需在青平府处事,赵芷安也跟在侧。苏舟和少臻尚在长河镇,唯有榕漾,因他爹惜命,觉着长河镇离长河太近,恐被夷兵抄了家,故而带着妻儿逃往青平府避难。赵芷安如今最怕遇着的就是榕漾,谁知这天他替左恺之上街购纸,正正撞着了同样来购纸的榕漾。
赵芷安腿都软了,转身就要走。岂料从来都看不清人的榕漾,偏偏记着了他身上那股香料夹烟粟的味,先悦声招呼:“赵学友。”
赵芷安哑然干笑,无奈道,“榕……榕漾。”
榕漾抱着纸,到他身边,笑道,“不想在此处见着,可谓有缘了。夏田书院都来了吗?”
“不曾。”赵芷安佯装看纸,垂头在摊边胡乱的翻了翻,未曾正视榕漾的眼,只回:“山长冤屈入狱,书院春前暂闭,得等朝廷再请位德高望重的山长主事。你……你们沧浪也在这儿?”
“冤屈入狱?”榕漾吃惊:“眼下主事的大人可是左恺之左大人,有何冤案只须去府门上捎一声,万不会委屈了好人。书院正逢年休,只有我随我爹来了。”
“如此……如此,你,你最近……可还有新做策论?”
榕漾惭愧道,“做了不少,但多是造作之词,并无实用。”
左恺之近日也给了赵芷安策题,他正忧心做的不漂亮,不如那篇《泰明山霞论》,被左恺之看出苗头。听闻榕漾此言,登时起了心思,他试探道,“既然你我在此遇见,虚度浪费,不如寻处地方,论一论新题?”
榕漾欣然颔首,便同赵芷安寻了处茶楼。两人坐定,赵芷安就提笔写了左恺之给的策题,正是“禁烟”。榕漾一看,便正了神色,他道,“这题我做过,但当时未逢夷人,议多无用。如今再看,不如新做。”
赵芷安赶忙递笔,连声请。榕漾接了笔却未立刻下笔,他凝目在“禁烟”二字上,半晌沉思。外边的人来人往,雪落风吹,都不能再入耳。赵芷安的茶烫了又烫,直至天色将暗,榕漾才挽袖开始疾书。
一气呵成,墨迹微湿。
赵芷安本坐着看,渐渐随着他笔墨挥动站起身来。榕漾尚沉浸在策论间,不知赵芷安欣喜若狂,掌心的汗在帕上擦了七八次。待文章出来,赵芷安倏地抬声喜道,“好……果然是榕漾!这论……这论方便我今夜带回去仔细瞧瞧吗?”
榕漾搁笔,又收了锐利,只腼腆道,“不算好……我观世阅历尚浅,有百般事,未曾观闻,只困于书本,多半是难得臻境。”
“无妨,好的……是好的。”赵芷安抬起纸页,看墨迹渐干,爱惜的抚在上边,喃喃:“你是难得……”又陡然生了酸涩,道,“天爷偏赖,许了你好锦绣。”
“不是。”榕漾搔了搔鼻尖,“我是蠢笨,只能苦读,书累得多些,哪里有什么天赐?从未察觉……只是先生教得好,常与我讲些事情和道理。”
赵芷安回首,“今夜就借我一观,明日咱们再在此处见?”
“好说。”榕漾不疑有他,自然应了。
赵芷安一归住处,便将这一篇“禁烟论”提笔誊抄。他对这个策题也多有揣摩,又自有底本,稍稍添改,待晚膳之后,就立刻呈给了左恺之。
左恺之阅后未显喜色,赵芷安立在一旁七上八下,看着左恺之提笔改了几处。
“到底太年轻,多有激愤之见有失偏颇。芷安,文章是好,但离十分的好,尚需琢磨。为师此番带你出来,正是为了一个‘磨’字。拘于书本,恐难更进一步。你回去,再想想。”
赵芷安躬身接了文章,却见上边寥寥几笔,有需修改处,多是他自添的几笔。赵芷安紧了指尖,闭眸道了声:“敬谢老师。”
他要退出房时,又听左恺之叫住他:“芷安,既有兰芝香,就不必恐无玉阶相待。磨砺之后,仕途自开,你切勿灰心。”
赵芷安呆呆应声,僵直退回房中。夜中他在书案边,奋笔疾书写了无数张,可每一张,都像是越不过榕漾的那篇。榕漾那张讨喜的脸,压在他胸口越来越狰狞,不过两个时辰,他竟生生将自己逼入死角,滋了魔怔。
他呆在书桌边,突地怕起来。若是有一日,左恺之见着了榕漾,那今日的“仕途自开”,岂不就是为他人做了嫁衣?他该何去何从?他岂能安然抽身?家中因左恺之收他一事摆宴请遍了无翰的人物,他爹身为无翰知府,若知他不过是偷了别人的文章,可还能容得下他?
赵芷安又酸又涩,难受非常。他才十七,正是好年纪,怎能愿意自己这般败下去?可是曾经那般心高气傲,今夜在榕漾的文章前,几欲是溃不成军。他打应了夏钦涧那声起,就已经输了。可心有不甘,只能强撑。
他心道:不怕的,来日,来日我定是做的出来。老师那里,必不能容他见着榕漾。榕漾……若没有榕漾,这策论不就是他的吗?
翌日榕漾早在茶楼等候,赵芷安晚了半个时辰的才到。两人碰面,榕漾提了个题,与赵芷安口论一番,直到天将黑时,赵芷安拦了榕漾的归意,只道:“今夜未尽兴,我擅自在酒楼点了座,吃了再归吧。”
榕漾盛情难却,又对此人并无芥蒂,只应了。入座后饭菜渐上,赵芷安要了酒。
榕漾立刻道,“赵学友,眼下青平正逢战事,我不便喝酒。”
“正是战灾临门,才更该喝酒。抒兴挥发,以壮豪情。”赵芷安倒了酒给他,席间不断劝说,将榕漾的脾性温软拿捏的正好。
榕漾被灌的晕头转向,由赵芷安扶出酒楼,已经脚步酿跄,还记着不可给人添麻烦,强忍着吐意劝道,“学、学友日后,休要、要如我这般……”他扶着墙,难受道,“贪杯误人。”
“没有日后了。”赵芷安带着他,沿巷走,道,“榕漾,你有好文章,我很钦佩。”
榕漾赶忙摇头,醉道,“不是、不……算不得……你好的……”
“榕漾。”赵芷安停步,松开手,“你……”他面上似有不忍,但仍道,“我对不住你。”
榕漾不解,可他舌头打结,朦朦胧胧栽过去,听着脚步声,闻见了令他作呕的烟粟味。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
榕漾倏地醒来,头痛欲裂,他躲着水,想要避身。手一动,才发觉被烤了沉重的铁链。
“醒着没有?”蹲狱栏外边的狱卒用桶敲的栏杆作响,他嘁声:“瞧着挺实诚的小子,怎地也碰烟粟!这会儿正查得紧,你倒抽的大方,赶着投胎不是?”
榕漾困惑未醒,被狱卒伸进来的手抓了几把,狱卒催促道:“快起来!大人的判命一下,是死是活就定了!”
“……大哥。”榕漾爬起身,他尚存茫然,“我怎、怎在狱中?”
“呦。”狱卒指着他,“那你这喝得高啊,还不记事了。你昨夜酗酒抽烟粟,正撞巡查手里。如今禁烟令不知道么?”
榕漾怔怔:“我不会……我断然不会抽烟粟……”他靠过去,扶栏急道,“我不会的!我受不得那味,我怎么会抽……赵、赵学友!大哥,我学伴……”
“凡供应烟粟者,依量定判。凡罔顾纲法吸食烟粟者,判令已下。即刻收拾收拾,点清人,押往靖陲修筑工墙!”
急音通传,狱卒应声起身,顾不得榕漾的喊声,匆匆去取名册。左恺之严命力行,不到一个时辰,名录清点,犯人分隔,竟就要赶在这两日押往靖陲。
榕爹寻不着儿子,自是着急,报到官府,却又听闻抓了个榕漾。父子俩慌慌张张见着时,已不剩多少时间了。榕漾在狱里住了一夜,见了他爹,慌声道,“爹!我何曾敢抽食烟粟!这必是抓错了人,你且寻一寻,有位名为赵芷安的学友,他是知道的……左大人公正廉明,必不冤我!”
“爹去寻、去寻!”榕爹与他隔栏相看,就这么一个孩子,自是心头肉,见榕漾双目通红,已显憔悴。“不怕,不怕的,爹去寻,你等等。”
榕爹去寻,可哪里寻的着?等他知晓赵芷安在青平府里时,榕漾已经要押送北行。那街上挤着的都是人,榕爹扒着人群寻,见他儿被铁链拷锁,推搡着也在寻他。他呼喊着:“阿漾!我儿!爹在这里!”
榕漾望来,两目相望,不尽酸楚。榕爹摇晃着往榕漾身边挤,垂泪道:“爹找着了!你们等等,再等一等……”
榕漾双目红肿,哭道,“爹……”他抬手想够他爹,后边的狱卒喝骂着拖人。道中一辆马车缓行,风夹雪吹开窗帘,榕漾朦胧的眼,似乎见着一熟悉的身形。
他突地喊道,“赵芷安!”铁链抖动,榕漾挣扎着探手向马车,“赵芷安!”狱卒勒人,榕漾颓唐的嘶声:“他知道的、他知道……赵芷安!”
狱卒啐声:“你知那是谁?人是左大人门下爱徒,今儿赶给京里呈文章的!”狱卒的脸陡然放大眼前,语调奇异:“做的正是‘禁烟’的文章!你们这些抽烟粟的,我呸!没掉脑袋都是大人开恩!”
“……学生?”榕漾被拽拖着铁链,他却失魂一般的踉跄摔地。四下混乱,他望着那糊成虚影的车,悲声:“禁烟……文章……赵……赵芷安……”眼泪夺眶,榕漾呛声爬身,他喊道,“赵芷安!何仇与我!何至于此!”
铁链抖响,榕漾浑身颤抖,呜咽着:“学生……”
左大人的学生。
榕漾崇敬当世大家,左恺之,左恺之的事迹他背的滚瓜烂熟,他是坚信左大人的公正——可如今,那泰斗伟岸的身形猛然坠摔在地,溅来的碎片砸的他满身疼痛。
赵芷安竟是左恺之的学生。
榕爹挤过来,要扶榕漾,狱卒踹开人,拖着榕漾呵斥着:“起身!左大人的命已下,休要拖时!”
榕漾肩头佝偻,掌心膝头擦在地上,疼得人闭眸泪涌。
这可还有甚么是公正。
靖陲一途,押犯无船无车,要靠这一双脚,走过千百里。榕爹跟着押送队,追了一里又一里,狱卒到底是个人,容这老父趁休时和榕漾说几句话。
榕爹带着包袱,里边压了书本纸笔,小袄肉干。他抹着泪给榕漾穿袄,道,“你娘昨夜赶出来的,靖陲……靖陲冷,路上可不能脱了,要留着过去。”他抚了榕漾的头,擦了泪,切声:“爹还会找人,找你蒙叔,找你先生,若都不行,爹就进京里边去,好好告一告……告他们,他们冤枉好孩子,抵了店也要去。”
榕漾使劲点头,他爹吩咐什么,他都听着。榕爹抱了他,终究没忍住,抱着人哭出声:“怪我,怪我非得来这什么地!可怜我儿,阿漾,你休怕,爹定要接你回家,你休怕啊……”他嚎啕着:“路上留心自个儿,路远……路那么远……我儿可该怎么走……”
榕漾含泪应着,啜泣道,“你、你和我娘,都要好好的……等我回家……给……给师兄和少臻捎信,就、就说我去游学了……爹。”他想说我舍不得,可又怕这话说出来教他爹更心疼,那一里一里的寒路追出来,不容易。所以他咽了这话,只道,“你回,好好的,等我回家……”
雪路不好走,榕漾走一步,回一次头。可他眼睛连跟前都看不清,又何谈看着他爹渐远的背影。
夜里冷,狱卒生火。榕漾抱着自己的包袱,看那火苗擦了又灭,他缓缓拉开包袱,抖出一地书本和纸页。他将书本揣起来,把那厚厚一沓的文章递过去。
“烧了吧。”
榕漾松手,那墨迹就被火舌舔舐渐卷,他一页一页的送。
“烧了好。”他擦干净眼泪,“不教人看,不给人偷。烧了,我再也不写了。”
火光渐起,榕漾笑,可泪珠滚着往下掉。他道,“做什么文章,望什么仕途,我就这般……太可笑。”
他也才十七,方定的志向还没伸出去,就已经心死如灰,不再奢望仕途和文名。不懂的事情,只这么一次,便足够他长记性,也足够他反省天真,讽笑自己。
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今日走反的两个人,好的不一定就是福,差的不一定就是祸。榕漾这么一遭,也正是如左恺之所评的那一句。
还需磨。